成都“絕症旅館”
摘要:在王力瓊看來,來看病的人很少會向旁人哭訴,儘管單單看去,每個人的故事都可能是場災難。第一位主人公,我們並沒有見到,王力瓊給我們講了這家人來過的故事。
多希望這一切,都是虛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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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西壩地鐵站A號口出來,向左走上三百五十米,你會遇上小天竺街105號院。
這個建於上世紀80年代的老小區,多數的成都人是陌生的。但有一些人因爲一場絕症跟它發生了聯繫。
小天竺街105號院,天南海北的人從這裏進進出出。拖着行李箱、揹着娃兒、拿着報告單或是提着湯湯水水。
這個院子在他們口中,還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絕症旅館」。
成都「絕症旅館」
沒有人願意走進這裏
常住在這裏的“居民”,以在華西接受放化療病患和家屬居多。而他們中的大多數是承受不起賓館價格的。
也有很多是回去了每個月還要來複查的病友,雲南、湖北,全國各地哪來的都有。
華西的金字招牌讓他們帶着一絲希望來到這裏,選擇一個簡陋、便宜的地方棲身。除了疾病,貧困是他們要直面的另一重壓力。
上午10點半,一個房客辦了退房,房東王力瓊接過鑰匙,退還了押金,笑着和他道了聲再見。
王力瓊一家做家庭旅館生意,今年第8個年頭。3棟樓打通,4層高,每棟都配有廚房。按照房間大小設施條件,一天收取30~80不等的房費。
有的只有一扇窗,牀單已經舊了,空間狹窄潮溼,但依然從不缺少租客。
房客主要是三種人:剛查出癌症,準備治療的;治療結束,定期回醫院複查的;疑難雜症,治療週期不定的。
開了這樣一間家庭旅館,王力瓊旁觀了太多。賣房子的、借款的、錢去了人沒了的,男女老少都有。
房門關上,有人走,有人來。心酸別離,每天都在上演。
實在治不起的都回去了
第一位主人公,我們並沒有見到,王力瓊給我們講了這家人來過的故事。
一個24歲的小夥子,上個月帶着生病的外婆到了105號院,匆匆看了一眼房間,就辦理了入住。
具體什麼病症,王力瓊還沒來得及問。
婆孫倆中午都是去華西食堂打一兩個菜,其餘時間基本就是稀飯饅頭的標配,家裏看上去的確是沒啥子錢,肉基本沒見喫。
“小夥子人還是多有禮貌的,每次都要和我打招呼,就是有點不善談”,王力瓊回想着說。
但前幾天就沒見到他去打飯,突然就沒有了蹤影,行李什麼時候拿走的都不曉得,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有的人住在這裏,是因爲要放化療比較方便。還有些人只是來檢查了沒來得及治療,人就不行了,前後也就幾天光景...”
婆孫倆還差着旅館幾天的房費,王力瓊手機裏存着電話卻沒有打。她說這樣的“逃單”這幾年已經記不得遇上好多次,都習慣了。
在王力瓊看來,來看病的人很少會向旁人哭訴,儘管單單看去,每個人的故事都可能是場災難。但當他們匯聚在醫院時,反而成了最稀鬆平常的生活。
“實在治不起的都回去了”,王力瓊所說的回去,也許是回到了老家,也許是回到了生命的原點。
也不知道這樣的離開,對不同人都意味着什麼。
如果不是因爲你
你媽不可能得這麼嚴重的病
第二位主人公,是一名37歲的乳腺癌患者楊芳。
“如果不是因爲你,你媽不會得這麼嚴重的病”,這句話我們在王力瓊口中聽了不下3遍。
在楊芳懷孕時,其實孕檢就已經發現了異樣。大概是當時沒有重視,再去檢查已是中期。
女子本弱,爲母則剛。爲了娃娃健康出生,她沒有選擇提前剖腹產更沒有去治療,就這樣一直拖到臨產。
直到娃娃出生,乳腺癌已經到了晚期。
晚期二字,對於任何一個家庭來說,便像判了死刑一般的沉重。
丈夫李建濤放下手中活路,拖着妻兒從資中老家趕到華西做治療,入住了105號院。
“他經常和我們擺,逢人就說,心裏感覺還是有一股怨氣和不甘”。
院子狹窄的過道上,放了兩三把破舊的椅子,沒去醫院探望的空隙,李建濤都會抱着奶娃坐在這兒曬太陽。
王力瓊還說,李建濤有時候會對着剛出生不久還聽不懂人話的奶娃喃喃自語:
“如果不是因爲你,你媽不會得這麼嚴重的病!”
像衆多患乳腺癌家屬一樣,李建濤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悲慘的丈夫”。
娃娃出生了,妻子卻不曉得是否能保住,這是造了啥子孽。
而對母親楊芳來說,最苦的選擇,則是兩條生命你只有能力留下其中一個。
“我有這個病人的微信,兩口子的都有”,王力瓊說,“前段時間看到他們家在輕鬆籌,估計是已經拿不出治療的錢了”。
但我們提出想看一下時,這個微信號已經許久不見更新了...
癌症病人,拿錢賭時間,賭贏皆大歡喜,賭輸人財兩空。
認命,就是什麼都放下了
又什麼都放不下
2016年,一個湘潭男人,39歲,肺癌+骨髓移植。
其實早已經確診,來華西之前拖延了兩年之久,錯過了最佳治療期。
家屬怕他接受不了,便將這一場兇險的疾病溫婉得說成了“嚴重的炎症”。
醫生建議的化療,他不接受,還是固執堅持自己只是普通地生病,最後的治療也沒有辦法展開。
在一牀難求的華西,住院單名額很快就被後面的病患頂替掉了。
從華西出來,一家人便在附近的105號院住下,開始了“抗癌征程”。
因爲一家人都在開支較大,病患家屬通常都會選擇去菜市場買菜自己煮,節省一大筆錢。
從105號院出門右轉,過個紅綠燈,再走大概400米,就是家屬最愛光顧的「大學路菜市場」。
這兒菜品種多又便宜,所以大多選擇來這裏,煮點清湯飯,熬個鯽魚湯給病患補身體。
之後的一段時間是週而復始的輸液治療,只有家屬才知道這是一場充滿安慰的最後表演。
還是在某個平靜的下午,弟弟打來電話,一番長談和更長的沉默之後,這個39歲的大男人接受了自己得癌症的事實。
王力瓊說,“掛了電話,一個大男人,在院子裏哭了很久,你說誰不心痛”。
幸福的人大致相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39歲大男人崩潰大哭,也許是認命,也許是不甘心就這樣來過人間一趟,哪怕很短。
“醫生說我還有5個月時間活,我認命了,對不起一家人,現在能多笑就趕緊笑!”
沒過幾天,一家人收拾好行李退租了。“應該是回家去等着了吧,哎,可惜了”。
對於晚期病患來說,奇蹟是萬里挑一,大部分治療的意義,只能是延續痛苦,該來的終究不可倖免。
那個晚上
牌局的贏家輸掉的人生
房東王力瓊還說到一個得食道癌的邱性患者,跟她關係不錯。
偶爾身體狀態好了,還要在院子裏和其他病患打上幾圈小麻將,也算是苦中作樂的方式了。
老邱向來性格很好,患病都還是一樣,跟他聊天感覺聲音都帶着亮光。
“連肺癌都有活了10年的,我這病不算嚴重,食道癌死不到!”
“那天晚上打麻將的時候還在跟他開玩笑,說他贏牌運氣這麼好,但怕是病都要好”,“那晚他贏了錢很高興,說明天早上要去買4個包子喫”。
下了桌子,和其他病友們照常上樓休息,結果當天晚上就開始吐血。“他還是自己走下樓的...然後看着人就不行了...”
沒等到120,兒子來揹人已經不行了。
本來感覺自己已經麻木,但在聽到王力瓊最後一句話時,心還是被揪了一下:
“他們一家是本地人,他還有個女,其實就在華西口腔上班。”
老邱這一去,一大家子坐一起抹眼淚。天塌了似的。
對於癌症晚期患者來說,除了心驚膽戰地等化驗報告的各項指標,進醫院把人折騰完了,往往還會搭上一個家。
這樣的病,即使是華西自己的家屬也概莫能外,人本身,太渺小脆弱了。
真的看不到希望
總不可能把他遺棄了嘛
105號院也不是每天都在上演生離死別。不幸中的一絲幸運,我們採訪到了最後一個故事主人公。
在房東的引薦下,我們認識了這位剛從醫院回來,來自內江的患兒媽媽肖潔。
鑫鑫今年6歲,脣齶裂患者,同時患有重度腦積水。肖潔隻身一人從義興來到華西做手術,在105號院辦理了入住。
咯吱咯吱的咬牙聲,伴隨着衣服被拉扯的“次啦”聲,鑫鑫又疼得受不了了。肖潔立馬俯身抱起,一邊說一邊慢慢掂着孩子,試圖減輕他的疼痛。
“之前在別處做了手術,一個月拆線,但是現在又裂開了,每天洗傷口,之後再做第二次。”
當問及之後的手術計劃,肖潔說:“不好說得,我問醫生娃兒以後能不能說話,醫生喊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們都莫法了”。
很能理解,病患家屬最害怕哪裏說錯話得罪醫生,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醫生身上。
“剛開始做的時候還是好好地,10.2號拆線就裂開了。如果不是拿膠布封住,現在的傷口真的是沒法看。”
每個被病魔纏身的病患或者家屬,都會祈求奇蹟。這些年,肖潔也見過奇蹟,然而治好的奇蹟太少了。
如今6歲的鑫鑫,從未上過學,天生脣齶裂無法講話,只能靠拉扯來進行交流。
“專家費花了1w多,住院費1w多,他爸手也有問題,小拇指整斷了,過了年還要去拆鋼板。他爺爺腳骨頭壞死,到底要花好多錢沒人曉得...”
鑫鑫目前只有一個殘疾證,其他什麼都沒有。“真的看不到希望,但是有啥法,總不可能把他遺棄了嘛”!
談到娃兒病情,肖潔變得激動。娃兒6歲單薄的身軀,積攢的滿是傷痛和無辜,無法承受,也無處釋放。
看着肖潔愈發空洞的眼神,我們停下了詢問,順勢留下了聯繫方式。
下午時分,前來問住宿的人依然不斷。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提着報告單從院子門口面無表情的經過,臉上寫着釋懷和認命的平靜。
「絕症旅館」坐落在人流如織的小天竺街,卻存在於這個城市的暗處。你不知道這個簡陋的院落背後,有多少個傷心的家庭在抱團取暖。
這裏發生的對話,有關於生死的大主題,也有關於晴天還是下雨的簡單日常。
在這片特殊的生態圈,絕望與希望都只有一線之隔。
但很難說,在這個狹小普通的院子裏,絕望和希望究竟誰能打過誰。
嗯,活着,真好。
(爲尊重隱私,文中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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