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全面回應針對自己的質疑,包括日記海外出版、日記命名、日記真實性、寫作動機、個人身份、個人財產等等。

(作家方方 ,資料圖)

文| 劉以秦  編輯 | 馬克

1月25日,大年初一,作家方方發出第一篇日記,她寫道:“不知道這一條能不能發出來,先發了試試吧。”

隨後兩個月,方方發表了60篇日記,幾乎每一篇都受到廣泛關注,但公衆對方方的態度在這60天裏出現了明顯變化。

早期,大家將方方日記當做關注疫情發展的一個窗口,一些人每天都等着方方更新日記,還有不少人在日記下面發佈求助信息。一位讀者留言稱“方方日記是我們在鬱悶中的一個呼吸閥”。方方說,看到這句話,心裏的感動真的是無詞形容,“這些讀者是我在封城生活中最大的溫暖。”

湖北作協副主席劉川鄂接受財經十一人記者採訪時表示,方方身處疫情中心地,每一天經歷着感受着,“把所聞所感記錄下來,很有責任心,很有擔當。”

後來輿論分裂,堅挺方方的人依然衆多,質疑方方日記充滿道聽途說的假消息、認爲方方日記在傳遞負能量的人也不計其數。

兩位一直堅守在一線的武漢志願者告訴財經十一人,他們曾經非常認可方方和方方日記,但後來他們覺得失望和氣憤。“所有人都在爲抗擊疫情努力,只想讓武漢變得更好,但她寫的東西讓我覺得非常沮喪。”其中一位志願者表示。

另一位志願者在微博上發佈了兩篇批評方方的文章,獲得了數百萬閱讀量和上萬條留言,他說,“陽光下有陰影我們都知道,我從不反對揭露醜惡,但如果都是醜惡,我們這些人在做什麼?”

4月8日,英文版《武漢日記》上架亞馬遜預售,確定在海外出版後,已然分裂的輿論驟然撕裂,關於方方的話題在社交媒體上引發了無數對罵和絕交。

對方方的質疑也從日記蔓延到了她過往的經歷,她被冠以“崇洋媚外”甚至是“賣國賊”的帽子,大加撻伐。

方方今年65歲,在武漢生活超過60年,曾擔任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出版過100多本文學作品和其它書籍。代表作《軟埋》2017年獲第三屆路遙文學獎,《琴斷口》2010年獲魯迅文學獎,《風景》1987年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1988年至2015年,方方共獲得12次百花文學獎,是獲百花文學獎次數最多的作家。

4月9日到4月16日,方方接受財經十一人書面專訪,陸續回應了針對她的質疑,包括日記海外出版、日記命名、日記真實性、寫作動機、個人身份、個人財產等。方方的回答坦率而銳利,時而透出激憤。

她說自己只不過是人在疫區,記錄了一些封城中的日常生活和即時感想,無法理解爲什麼有人對自己如此仇恨。

她說,“除了很小的地方有錯(次日已澄清的不算),我寫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的。”不介意普通老百姓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但那些編造謊言挑唆老百姓仇恨自己的人,一生的恥辱都會被“釘起來”。

她說,自己有幾套房子,家裏有幾人在國外,這都是私事,“但悲哀的是,如果我不‘交代’,謠言就永遠沒個完。我說了,謠言恐怕仍然不會停止,因爲他們根本不聽你說什麼,就是要造你的謠,就是要罵你。”

她說,武漢人很快就會恢復元氣,武漢也會像過去一樣生機勃勃。“但我還是會想,那些失去親人的人們,他們將怎樣走出難關?”

她說人類應當有共同的價值觀,惜小憐弱、悲天憫人、正直誠實、勤奮善良,這些都是人類共同的情感、共同的美德,應該是人類共有的。

《武漢日記》國內出版不了

財經十一人:爲何《武漢日記》沒有出中文版?

方方:

本來應該先在國內出版,之前也有十幾家出版社向我提出。但是後來有人挑動公衆對我叫罵,而且誰幫我說話就去圍攻誰,從而導致國內沒有一家出版社敢出。

財經十一人:在國外出版書籍的週期普遍比較長,但這一次很快就出版了,這是什麼原因?

方方:

我的翻譯白睿文先生是著名漢學家,他正在翻譯我的小說。同時他也有微博,我們互相關注。我估計他是在微博上看到我在記錄疫情,而且那時已經寫了好多篇,所以他提出能不能先翻譯?那時是2月17日,因爲我心情不太好,無意出書,所以回絕了,他也表示理解。那個時間找我的國內出版社,我也都回絕了。

最早找我的是譯林出版社,我說我有心情的時候,如果出書,肯定給你。

到了2月下旬,前來詢問的出版社更多了,也有國外出版人在詢問,這時疫情也得到緩解,所以我就回復了白睿文先生。他馬上開始聯繫出版社和代理人。我也是圖省事,三月初,便把全球版權,全都委託給了代理人。而我這邊的日記並沒有結束,白睿文先生在與代理人簽了協議後,即開始翻譯。相當於,我這邊每天寫,他也每天翻譯前面所寫的,這並非文學作品,幾乎都是大白話,所以應該翻譯得也比較快。

代理人認爲這樣的書有時效性,所以越快越好。我昨天(4月14日)纔將最後的稿子交上,而翻譯也剛完工。國外有預售這個過程,是我所不知道的。真正出版,是八月,另外,也有國家是六月。這個時間以國內出版社來看,也是做得出來的。如果搶時效,在現在這樣科技發展的時代,兩三個月出一本書並不難,有的幾天就能出版。

財經十一人:“三月初,將全球版權授權給了代理人”,爲什麼代理人最後選擇了在國外出版?是因爲國內出版社開出的條件太苛刻嗎?

方方:

國內自然是先談定的,稿也是先交的。國內有十多家出版社來約稿,我答應的第一家出版社是正在出我新長篇小說的譯林出版社(所有的微信記錄都還在)。理由沒別的,他們第一個來約稿的。我答應的同時跟他們說,所有的稿酬我都將捐出去,希望他們能儘可能給高一點(同樣有文字記錄)。但是後來我發現譯林社比較謹慎,所以,我就表示不在那裏出,而交給了其他出版公司。

但是,因爲叫罵,國內無一家出版社敢出版了。

我要向你們說明的是:我最願意在國內出版,國內的版稅收入應該比國外高很多,我需要這筆錢,爲武漢那些拼過命的人做一點事。現在我的出版人還在國內爲此事奔波和爭取。當然,日記的全部文字都在網上掛着,實在出不了,也無所謂。而海外有人聯繫出版,對於作家來說,沒有人會拒絕。這是好事,我也不會拒絕。這個過程,我在“學人”的採訪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編者注:方方向我們展示了部分與白睿文及譯林出版社的聊天記錄截圖。)

財經十一人:《武漢日記》出版,您能拿到多少收入?跟您之前出版的書籍相比,這次的收入會高很多嗎?

方方:

我剛交完稿,還不知道有多少收入。因爲目前只是在預售。但是此書如果國內不出版,收入應該不多吧。外版的總收入分爲三份,即代理人、翻譯和我。如果國內出版,稿酬應該更高一點。但無論多少,我在籤協議之前就已經說過:這份稿酬我全部捐出來。因爲考慮到稿酬不會太多,所以想定向捐給犧牲的醫護人員遺屬。

爲何叫《武漢日記》而非《方方日記》,日記是送“炮彈”嗎

財經十一人:有人說,應該叫《方方日記》而不是《武漢日記》,因爲您並不能完全代表武漢,您認同這樣的說法嗎?

方方:

當然不認同,你們可以到網上搜索一下,上海日記,北京日記,巴黎日記,紐約日記,都有人寫過(並不是在疫情期間),難道他們都代表着那個城市嗎?有部著名的電影,寫的是幾個美國年輕人的事,叫《美國往事》,你說這代表了美國?所以,要理解爲,這是方方的《武漢日記》。這份個人日記,只代表她本人記錄的武漢。別人也可以寫他自己的《武漢日記》。

財經十一人:如果書名改爲《方方武漢日記》,是不是爭議會少很多?

方方:

我無意改。我沒有改的理由,我從來不會被他人綁架。

財經十一人:出書前您會對網絡版做修改嗎,比如刪掉一些不合適的內容?最後正式出版的版本您滿意嗎?

方方:

只作了一點小修訂,我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內容。所以,基本內容與網上登出的差不多,我保持它原有的樣子,保持它原始記錄的形態。正式的還沒有出版,我才交完前言部分,另外加附了一個介紹武漢的內容。目前中文版沒有出版社出,外文版一本都沒有出,所以,現在還遠遠談不上滿意不滿意。

財經十一人:前段時間中國和美國因爲病毒起源有一些爭執,國外也有人對中國進行高額索賠,因此國內有不少人認爲,《武漢日記》海外出版,給國外敵對勢力提供了攻擊中國的“炮彈”,您對此是怎麼看的?

方方:

且不說是否會有人提出索賠,即使有人提出了,律師有這麼蠢嗎?他不在官方媒體找記者實地調查的內容,那裏面證據鏈完整得很,即使華生寫的那些文章,也比我的完整一百倍呀。還有官方通報,官方文件,這些是不是更靠譜?你覺得國外律師要尋找證據戰勝中國律師,他是會選用官方的正式通報或是經過記者實地調查得到的第一手資料,還是會選用一個作家在家寫的帶着自己感想的日記?這樣的想法完全是缺乏常識的想當然,但居然那麼多人相信,這是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事。

財經十一人:胡錫進先生認爲《武漢日記》國際版“不會是一般的紀實文學交流,它一定會被國際政治捕捉到。很有可能的是,在未來的風浪中,中國人民,包括那些曾經支持了方方的人,將用我們多那麼一分的利益損失來爲方方在西方的成名埋單。”對此您如何看?

方方:

胡總編說出這樣的話,起到了煽動無數人仇恨我的作用。因爲他告訴公衆:我是犧牲了他們的利益來讓自己在西方出名。這是陰險惡毒地羅織罪名,是指責我出賣了中國和中國人民,這個帽子何其之大!他說這話的後果現在大家也看到了。好多人果然行動起來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不光有了文藝節目式的表演,還有了上門收拾我的企圖。

財經十一人:有人猜測《武漢日記》會得今年的諾貝文學獎或者諾貝爾和平獎,您覺得有這種可能嗎?作爲一個職業作家,您如何評價您日記裏的文字?您覺得自己跟哪項獎更沾邊?

方方:

這純粹是瞎扯的,賺流量而已。書都沒有出版,談什麼獲獎?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性。

我最初記錄時,根本就沒有想過出版的事。因爲這就是在微博上隨手寫的,連草稿都沒有打,因爲我的定位就是記錄,所以非常隨意。那時看的人也不多,自己的平臺,自己隨便寫寫而已。

事情的走向,出人意外。國內連書都出不了,就不要談任何一個獎了。而國外,又能有什麼獎。好在本來就是自己的隨記,能出書已經是意外收穫。所以我根本不考慮也不介意什麼獎不獎的事。

“我記錄大多數媒體忽略的,每一件事都真實”

財經十一人:有不少人質疑日記中的一些細節和事實不符,包括使用二手的信息和圖片,還有人統計,日記中,“聽說”、“好像”、“一個朋友告訴我”這樣的詞句出現頻率特別高,您對此怎麼看?

方方:

對我有一種說法,叫作“足不出戶”、“道聽途說”。好像每一個人,都必須實地調查,纔可以寫出來。反問一句:你們並沒有到我家來,又是怎麼知道我是“足不出戶”或是“道聽途說”的?理由很簡單,你們是從網上得到的信息。既然你們可以從網上得到信息,我爲什麼就不能從網上得到信息?

互聯網給我們極大的溝通方便,完全可以做到足不出戶,獲知信息。尤其像我這樣的人,我在武漢生活了六十多年,小學中學高中大學、當工人當記者當作家當主編,我認識的人生活在武漢市的各個層面,這些人很多在我的微信朋友圈裏,我要知道信息很難嗎?我從熟人朋友處獲得的信息,會比記者採訪的信息更不準確嗎?一個人,他對自己熟人講的實話多一些,還是對記者講的實話多一些?包括官員,他們在臺面上對着記者講的實話多,還是跟自己相熟的人講的實話多?這些不都是常識嘛。

我當過兩屆湖北省青聯副主席,兩屆全國青聯委員,從省人大常委到省政協常委,我開了整整二十五年常委會,你們覺得我的信源會少嗎?其實,更多的內容我沒有寫,我怕嚇着大家,我記錄的,多是已經公開的事。

在今天這樣一個互聯網時代,還有人說我足不出戶得到的信息都是假的,說這話的人,對互聯網的強大能力難道不了解?那些比我懂互聯網多得多的人也以此爲武器來攻擊我,這是愚蠢,還是壞?

什麼叫二手信息?如果我用的是二手信息,其他人可能是三手四手五手了。一個相同的視頻,大家都看到了,記者也看到了,記者寫出來就是一手,我寫出來就是二手?這個沒道理呀。

至於那張二手手機照片,純粹就是構陷了。我的文字沒有配任何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爲了誣衊我加上去的。而我的確看到一張一地手機的照片,是與那張完全不同的照片。

文字統計就更可笑,十多萬字的東西,那幾個詞語本來沒那麼突出,可有人刻意把它們拎出來說事,他們幹嘛不把“的地得”拎出來,那更多呢。

至於爲什麼不寫告訴我信息的人的名字,就是擔心這些人受連累。在湖北,人際關係複雜,尚且在位的某些人是很恨我的,我不願意給同事朋友造成麻煩,所以都虛寫了。但重要的不在於聽說或是朋友說,而在於說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而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除了很小的地方有錯(次日已澄清的不算),我寫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的。

財經十一人:您在2月13日的日記裏寫道:“更讓我心碎的,是我的醫生朋友傳來一張圖片。這讓前些天的悲愴感,再度狠狠襲來。照片上,是殯葬館扔得滿地的無主手機,而他們的主人全已化爲灰燼。”這個細節遭到的質疑可能是最多的,您怎麼回應?

方方:

這也是我一直想說明的。我的記錄中,反覆提到醫生朋友。我要說明的是,我的醫生朋友是四個人。來自三家大醫院,是四個不同專業的領軍人物。爲了不給他們的工作帶去幹擾,所以,我統一用“醫生朋友”代替。

其中一位醫生朋友傳給我一張照片,就是那張一地手機的照片。但是,我並沒有貼照片出來,在文中也只是一句感想。有人爲了誣陷我,找了一張二手手機市場的照片,配上我的文字,然後說我看到的就是那張照片。

我發出聲明後,那人刪了他的微博,也道歉了。可惜,謠言卻傳播出去了,無論我怎樣解釋,仍然有很多人至今還認爲那張二手手機的照片是我配發在日記中的。

然後,他們要求我必須亮出真實的照片才能認定我不是謠言。這就可笑了,你們造謠,我憑什麼要按你們的指示自證清白?當然,未得到醫生朋友同意,我也無權披露這張照片。對我越來越多的叫罵,正是從這張照片開始。他們的誣陷成功了。

以武漢疫情早期的情況,以及後來大家瞭解的情況,難道人們還不相信有這樣的照片嗎?就手機的事,湖北也有專家們寫了內參,希望保存好那些手機,疫情之後,交給電信部門,儘可能通過其中信息找到主人,如果實在找不到的,以後作爲歷史證物留在紀念館裏。其實,關於這張照片的事,我已經兩次說得很清楚了。但是他們願意聽嗎?估計我這次跟你們說了,他們仍然不會聽。

財經十一人:廣西援鄂的梁護士尚在救治過程中,而您的日記稱她已經去世。網友質疑您的日記較爲隨意,不夠真實,對此您有何回應?在國外出版的日記中,這段內容是否已經刪去?

方方:

不需要刪除,因爲我第二天的日記就作了澄清。他們不看日記,只是聽說,所以他們天天提這件事,卻絕口不提我第二天即把這個過程說清楚了,並且還爲此作了道歉。這些他們從來不提。就像我一直澄清,說我不是廳級幹部,但他們明明知道,卻每次寫文章,都一定要寫我是廳級幹部。他們就是要利用普通百姓“仇官”和“仇富”的心理。

我在記錄中,多次談到我住在文聯大院內,這是職工宿舍。他們卻咬定我是“住在豪宅裏寫封城日記”。他們要不要拿這棟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房子去與其他作家的房子作個比較?春天來了,白蟻又開始活動,我每年都要爲白蟻的事煩心,今天恐怕更甚。

財經十一人:很多人認爲您日記裏情緒多於思考,多於您的個人經歷,僅能反映一種社會心態,是“耳聞的歷史底稿”,並無記錄之功能。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方方:

不同意。其實寫日記的初衷,就是爲寫《封城記》作一份記錄。所以,我以記錄爲主,記錄我有可能會寫的事情,而不是所有事情。當然也會在記錄的同時加入自己當時的感想。既然是記錄和隨想爲主,所以肯定沒有深入思考。

有幾篇是有情緒的。前期的情緒是因爲疫情給人民帶來太多傷害,那些慘烈的事情,我也是人生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很多內容我都沒敢寫,沒敢寫不一定心裏沒有,是忍着。

“耳聞的歷史底稿”這樣的用詞,在我看有點搞笑。我想我更多的是現場記錄,儘管我沒有在小現場,但我在大現場,這個現場就是武漢。視頻和音頻,以及各種微信和電話,市民的生活,其實天天都在眼前。我作的是實錄,我的實錄有所選擇。

還有一條,大多數媒體記錄過的宏大場景,我會盡量繞開。這很簡單,如果以後我需要那些,可以輕易查到。而媒體忽略的,我要記下,因爲這些細小的個體的東西,或許不記下就永遠流逝了,比如媒體不會記錄的常凱一家,比如我的同學,我鄰居的親人以及那一個個死去的人。

財經十一人:有哪一篇或者哪幾篇日記是您個人覺得很特別的,或者說很滿意的?爲什麼?

方方:

有一篇寫災難的,是我那天很生氣。他們攻擊我的言論,是完全不顧忌我所處在什麼時間什麼狀態下。所以在一怒之下,我來告訴人們,災難是什麼。災難和他們日常想象的不一樣,這種對災難的感受,也只有在災難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在身邊不斷有信息傳來某某死了,才能體會到。

財經十一人:您如何保持內容的獨立性?是否有意識地在日記中設定議題迎合您的目標讀者?

方方:

不存在獨立性的問題,也沒有目標讀者,因爲我的定位就是記錄,沒有其他意圖,而且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那麼多人會閱讀。知道有這麼多人閱讀,我的直覺首先是“太奇怪了,太反常了”。

財經十一人:期間有多篇日記遭刪除,被刪稿是什麼感覺?您有沒有分析過那類日記容易被刪,之後的寫作是否有意識地避開了“雷區”?

方方:

遭刪稿,對任何一個作者,感覺都不會好。而且不知道原因,所以會有憤怒。後來微博被封,我找二湘幫忙,用她的公衆號來發表,自然也擔心她被封號,肯定會小心翼翼很多。我也不想她的號因爲我而被封掉。

財經十一人:您是在什麼心態下寫日記的?

方方:

60天時間,隨着疫情的變化,心態自然有變化。之前有憤怒無助悲哀,後來疫情緩解,心情慢慢平復,而且那時知道很多人閱讀,也會鼓勵大家繼續堅守。遇到攻擊者,自然也會通過自己的記錄進行反擊,這都是預先未曾想到的。比方,準備寫到第54天停筆,卻來個高中生寫信。那麼齷齪的信,但卻流傳那麼廣,所以只能回覆。

財經十一人:這段時間有不少知名學者對您的日記內容發表評論,有哪篇評論您特別認可?有哪些您覺得非常不理解或是匪夷所思?

方方:

很多學者支持我,是我的榮幸,但有些公衆號說過頭的話,我也蠻尷尬。我非常感謝那些在我被許多人攻擊時,仍然支持我的朋友,雖然很多我都不認識。

不能理解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我只不過人在疫區,爲了寫《封城記》而作準備,記錄了一些封城中的日常生活以及自己即時的感想,怎麼會引發他們對我的如此仇恨?

這種仇恨僅僅從日記文本上來看,是說不通的。至於扒我家幾代人,扒我的房子,公開我的家庭住址什麼的,簡直不可思議到極至。冒高中生名寫信,更是低劣下作。一直到現在,他們依然攻擊,發動不明真相羣衆攻擊。我的書翻譯成外文,這有什麼問題?我正在寫的過程中,有人來約,我爲什麼不能給?重要的是,我寫的內容是什麼,很多攻擊者看都不看。

“我不是正廳級,家人基本都在國內,沒有六套房子”

財經十一人:有人質疑,您身爲正廳級幹部卻批評體制,是喫裏扒外。湖北省作協主席相當於廳級幹部嗎?

方方:

我已經反覆說了,我不是正廳級幹部,我的作協主席是兼職主席。我拿的工資是職稱工資,如果公務員分房,我也是沒有資格的。我也想住公務員小區呀,那裏一切服務都很周到,有暖氣有食堂,喫菜又便宜又安全,但是我也沒有資格分到那裏的房子呀。公務員人人都有車貼,正廳級似乎每月有一千好幾百,我也是沒有的。

我當省作協主席多年,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沒有資格要求召開一次主席團會議,開不開主席團會,這得由書記說了算。再三要求,都不可能。那麼,如果沒有正廳級的權力和待遇,那是以什麼來顯示正廳級呢?所以,我只算一個兼職主席。

財經十一人:日記陸續發表後,您的個人生活有受到影響嗎?包括家人、朋友。

方方:

有一點影響,一是安全問題,受到暴力威脅,尤其家庭住址被暴露,自然要小心一點。二是回覆各種提問,也有一堆媒體採訪提綱,所以事情也多一些。我的家人全體支持我,無論我父親家族還是我母親家族的人,都支持我。這點很幸運,也很溫暖。他們的生活跟我的寫作沒有關係,所以,對他們的生活不曾有任何影響。他們爲我感到驕傲。

我擇友也是很嚴的,談得來的,三觀相近的,纔可能是朋友,所以我的朋友幾乎一律支持我,沒有一個對我提出批評(當然也有提建議和疑問的)。或許有悄然疏遠的,這樣也很好。

財經十一人:有人說你“待在豪宅裏足不出戶連次志願者都沒當過,居然好意思代表武漢人民寫日記”,並把你和同是武漢作家的池莉做對比,認爲池莉更有資格代表武漢人民。您對此怎麼看?

方方:

你們也看到,這就是攻擊是不是?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代表武漢人民。

疫情期間,我待在文聯大院裏,這房子是單位分給我的宿舍,屬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房。二十多年前分配時,排在我前面的六個人都沒有要,輪到我,於是我要了。這房子建築面積大約是137平米(我自己後來封了陽臺,面積增大了一些)。他們要說我躲在豪宅裏,我也就由他們好了。

其實,在湖北,作家有別墅的人不少吧?我今年65歲,糖尿病人,而且腰椎尖盤突出剛剛恢復,可以坐下來寫幾個字,他們好意思讓我去當志願者?

當然,池莉也不年輕,她怎麼當的志願者我不知道。但是,我是退休人員,退休前也只是一個作家,從來都不是幹部。而池莉目前還在武漢市文聯主席的崗位上,作爲在職的正局級公務員,她應該有自己的工作職責,恐怕不會僅僅只去做做志願者,她應該還做了更多的工作。拿我們倆來作對比,是挑唆手段。他們決定要推倒一個人時,不擇一切手段進行誣衊,而他們想要爲我樹立一個對立面時,也同樣不惜一切手段美化。

這都是害人的手段。而實際上,我們倆都是受困的武漢人一員,所作所爲,都再正常不過。

財經十一人:有人把您過去幾年發的微博內容都翻出來討論,這種行爲您怎麼看?比如說,有人在您的微博上翻出了您針對美國小孩說的“殺光中國人”評論,當時您說:“小孩說話好玩,別太認真當回事”,有人因此抨擊您崇洋媚外。

方方:

他們就是靠翻爛人家微博起家的。靠幹這個,已經整了很多人。也讓無數人見他們即退避三尺。我們單位的一個作家,還被他們中的某人公開到網上冒名誣陷,都是翻微博截屏尋找什麼反動內容,手段真的很下三濫。有時候,在微博上看到什麼內容,有些人會隨意轉發,這種轉發,有些情緒化,並沒有深思過。所以,轉發微博或發幾句牢騷,都不應該成爲打倒一個人的證據。而我的微博幾年前就被他們翻爛了。他們總覺得可以從中找到攻擊我的東西,因爲他們已經靠這個打倒了好幾個人。

可是他們找到我的什麼了?找到一個我對美國小孩子言論的評論,那孩子5歲,我覺得不管他說什麼,都不要太當回事。5歲孩子的話難道不要包容?然後又找到我批評中國青年的一些話,於是得出結論,我對美國人好,對中國人不好。

他們用混淆的手法,無視美國的孩子只是5歲,中國的年輕人呢?尤其是共青團員,多少歲?大多過了十八歲吧?對5歲的孩子是可以包容的,但18歲以上的年輕人呢?做了壞事,比方惡意舉報老師,當然是需要嚴厲批評的。他們這種對比本身就說明問題。

對於國外,我用不着崇,也用不着媚。無論中國外國,做得好的,我都會喜歡,做得不好的,一樣批評。價值判斷不會因爲國內和國外另有標準,但是可能會因爲年齡大小有所變化。所謂“雙標”,人人都會有。比如對幼兒和對成人標準肯定不同,對殘疾人和對健康人標準也會不同,對老年人和對壯年人標準同樣會有差別。

拿一個5歲孩子說的話和拿一個18歲以上人做的事來進行比照,這不是崇洋媚外,而叫愛護弱小。我一直呼籲大家要懂得常識,這就是常識呀。

但是他們翻爛我的博客和微博也就找到這點東西吧,還有什麼?我寫了十幾年博客和微博,他們就挑出這點東西,反過來,如果我用同樣的手段去挑他們的呢?真不知道會有些什麼。當然,我也不屑這樣的手段,我不會讓自己成爲他們那樣的人。

財經十一人:有人說你的家人大部分都移民國外連中國人都不是了,你就是在“消費(中國人)的苦難”。聽到這些指責您憤怒嗎?您對此有何回應?

方方:

我是懶得理他們。謠言而已。但悲哀的是,如果我不作“交代”,這樣的謠言就永遠沒個完。

我家有幾口人?什麼人算我的家人?我自己的小家,全部在國內。好,現在把我三個哥哥的家都算作我的家人。那麼,我們四家人中,只有一個侄兒和一個侄女在國外,其他所有人都在國內。這個比例是多大?這是大部分都移民了嗎?而我女兒跟我一樣,喜歡武漢,她哪兒都不想去。

財經十一人:利用廳官身份讓警察在封城期送侄女去機場是網上對你的激烈批評之一,對此事您之前辯解過了,但沒有說服反對者,這裏您還想再回應下嗎?

方方:

這件事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相當於,我有幾個熟人是警察,他們中的一位利用休息時間送我侄女去機場,如果這也叫特權,非特權又是什麼?我不理解,你說我的“辯解”沒有說服我的反對者,你是否可以再問詳細點,哪一點沒有說服?

我再做次詳細說明:第一,我侄女是新加坡僑民,接僑是中新兩國說好的事,不是以權謀私違規出城;第二,武漢所有交通工具停運,侄女無法去機場,我決定親自送她;第三,當天下了私車禁行令,但有些私車仍然可以通行,因此我向洪山交管局相熟的警察問詢我的車能不能通行;第四,雖然我的車可以通行,但我的警察朋友認爲我年齡大了,又是晚上,來回路程也長,而肖警官正好休息,讓他幫我跑一趟;第五,我跟肖警官所有的聯繫,都是短信,這些記錄全部都在。肖警官不是官,是輔警。我出於禮貌,文字上對所有警察都稱爲警官。

我再次說明了,但那些想要攻擊我的人仍然會摳出東西來攻擊,他們就是爲了攻擊而攻擊。

財經十一人:線上爭議熱火朝天,線下的作協同事們對您是什麼態度?有沒有政府相關人士找過您?有朋友因此疏遠您嗎?

方方:

我退休了,與作協同事聯繫不多。但我知道,支持我的人應該是很多的,只是不方便公開表態,因爲那些在暗中當操盤手的人,還在臺上待著。所以,出於保護,我也希望他們不作聲。

官方有人找過我,但是官方的人大多有文化,我談了我的觀點,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們對我的觀點表示了認同。

我的朋友本來就不算多,他們瞭解我是什麼樣的人,所以非但沒有疏遠我,而是發聲力挺我,這真是讓我很感動。當然也有屬於熟人類的,有些害怕,會有疏遠一點的架式,這個我可以理解。

幾個我曾經給予過幫助的人,也有些攻擊我的言論,還是可以理解,因爲有些人一直都知道說什麼樣的話對他們更有利,這些人反正也是我幾乎不交往的人,所以失去也一點都不可惜。別人的選擇不用介意,尊重這種選擇就是了。

財經十一人:您的日記引發了熱烈討論,無數個微信羣因此而撕裂,您怎麼看您日記引發的社羣對立?爲什麼會有這麼嚴重的社會撕裂?您認爲雙方還有求同存異的空間嗎?您會給雙方什麼建議?

方方: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求同存異的空間。他們的價值觀跟我完全相悖,也缺乏人類的基本同情心,比方我在疫區寫這些文字,他們也並沒有等我度過難關再來批判,而是在我被困在家時,就不顧一切地開始批判、開始構陷。至於受他們影響的一些年輕人,他們還年輕,沒有經歷,人生的路還長,而且他們只是受人蠱惑而叫罵,是爲罵而罵,也從來沒有看過我寫了什麼。他們缺乏的只是獨立思考能力,畢竟他們還要成長。這個不需要我跟他們計較,與他們計較的,將是他們自己未來的人生。

財經十一人:有人爆料,您把國有土地變成了別墅用地,自建了大別墅,辦理了產權證,這是造謠還是事實?您在武漢一共有幾套房產?有人說您有6套。

方方:

當然不是事實。

2003年,當年江夏區藏龍島,還是一片荒野之地。至少我去的時候,汽車的底盤都嫌低,過不去,要到處繞路。開發區邀請幾個畫家入駐那邊,畫家們拉我加盟,我才參與進來。當時是四個畫家加上我,成立一個藝術村。開發區自然是要我們來提升整個區域內的文化品位。

這樣的事,全國各城市都有人在做。

四個畫家都是著名人士,唐小禾老師更是名聲在外。他以前畫油畫,後來畫壁畫。湖北省和武漢市兩級政府都邀請唐老師夫婦做壁畫,唐老師將要畫的是“中山艦紀念館”入門處的壁畫,而唐老師的夫人程老師,要畫的是秭歸新建的屈原祠的壁畫。這都必須要有大的工作室。所以,開發區與當地的商業小區協商好,劃出八畝地來給我們五個人(這裏面並不包含他們反覆提到的劉丹麗。印象中,我們從頭到尾都與劉丹麗沒關係)。

可能是地價太高,其中一位畫家退出,後來剩下四個人。因爲畫家都需要工作室,而作家不需要,所以我的面積略小一點,應該是一畝三分地(不記得公共地算沒算)。並且也不是他們說的9萬一畝,而是13.5萬一畝。我印象中總價是19萬多(這些票據都還能找到)。

在當時,那麼偏遠、又是成片荒野的地方,19萬應該是很貴的。

另一處畫家比較集中的“創業農莊”(也在江夏)我也曾去看過,是3萬元一畝地,一個人可買三畝。但我很喜歡與唐老師這邊的幾個朋友爲鄰,所以選擇了這邊貴的。我們都不希望以後有麻煩,所以寧可多出點錢,也要保證是合規合法的。

我的房子是一棟兩層樓的,400多平米。設計時,我曾要求不要超過360平米,我也不喜歡房子太大了。但設計師還是弄得超過了四百平米。所有的手續完全合法。他們可以通過國家任何一個機構去查。

我沒有六套房子。

在武漢,除了這套別墅,單位這個八十年代建的宿舍算一套。另外,我朋友在漢口設計的房子,拉我們參觀購房。這個小區正好在我小哥上班的旁邊。時間應該是2003年左右,考慮到當年我小嫂在深圳工作,我小哥的住所離他的單位很遠。他的身體也不算太好,我即買了一套,約79平米。精裝房,讓小哥去那裏住着方便一點。

武漢房價在2009年以前一直很低。這套房子原本是精裝修,把傢俱配好,一共花了50萬元。這些,都可以去武漢市房管部門查。

我在海南還有一套房子,是同學們相約老了去那邊過冬而買的,127平米左右吧。正如他們“人肉”的,在臨高縣。2012年買的,是我的大學同學幫我挑的房,我都沒去看。當年臨高的房價如何,他們自己可以去查。

我寫這些,腦海中浮出我父親當年寫交代材料的場景,心裏滿是悲涼。這原本是我的私事,我無須向公衆交代這些,但是我不說,謠言就永遠不止。我說了,謠言恐怕仍然不會停止,因爲他們根本不聽你說什麼,他們只在意自己要說什麼。他們表達的就是:我們就是要恨你,我們就是要造你的謠,我們要罵你,沒什麼理由。儘管我知道這樣,我還是懷着這份悲涼,把這些都說清楚。我依然等着他們用這些老話來繼續攻擊。

還想說的是:我從武漢大學畢業,工作了這麼多年,出版了一百多本書,也賣了不止十部影視版權,每年都有作品獲獎,所以這些稿費、版稅和獎金,足夠我過上體面的生活,甚至可以買更多的房子。其實,國內作家中,比我富足的人應該更多吧?湖北作家比我富裕的也多的是吧。

一介文人,有了自己的書房,可以有安靜的環境寫作,這不正是說明國家的強盛富裕嗎?而我努力工作,勤奮寫作,讓自己有了安寧的晚年,不正是我們提倡的勵志嗎?

2001年,我在作協買下第一輛車時曾指着車跟同事吹牛,說這裏面每個輪子每個螺絲,都是漢字!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這就是我的自豪。

人類應當有共同的價值觀

財經十一人:這期間您情緒崩潰過嗎?

方方:

沒有,從來沒有崩潰過。

因爲對手水平太低,而且無一不是造謠。一些老百姓跟着罵我,是建立在他們的謠言上,只要謠言一破,民衆自己會明白。就算民衆永遠不打算明白,那也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這是一場正與邪的較量,影響的不是我,而是中國的言論生態環境。那些挑唆批判我的人,大量使用反革命、漢奸、賣國賊、反黨反社會主義這類詞彙。這是我們所有人都要警惕的事。

財經十一人:您對武漢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疫情是否使您對武漢有新的認知?

方方:

我在武漢生活了63年,連續離開它的時間從來沒有超過50天。我一直在這裏生活,求學以及工作,相當於根紮在這裏,我從來沒有離開武漢的念頭,因爲我覺得自己特別適應在這座城市生活。

武漢人,也相當於我的親朋一樣。不管走到哪裏,一聽到武漢話我就覺得親切。疫情早期,看到那麼多武漢人四處求救,聽到那麼多人去世的消息,我卻無力提供任何幫助,那種無助和難過非常折磨人,也是人生從來沒有過的殘酷體驗。

至於新的認知倒也沒有更多。武漢人的表現,就跟我一向認識的武漢人一樣。很快他們就會恢復元氣,武漢也會像過去一樣生機勃勃。只是,我還是會想,那些失去親人的人們,他們將怎樣走出難關?

財經十一人:人類有沒有、需不需有要共同的價值觀?您認爲哪些價值觀是人類應當共同擁有的?不管是哪個國家、哪個民族、那種膚色。

方方:

惜小憐弱、悲天憫人、正直誠實,勤奮善良等等,可以寫出很多,這些都是人類共同的情感、共同的美德,應該是人類共有的。

臧博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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