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五四之後的很多作品,一直在探討民族的劣根性,可是在經歷長時間的死亡威脅之後,人們並沒有表現出麻木與冷漠,無論是姜淑梅的母親,還是那個社長,體現的是最樸素的善良。有個叫劉二惡鬼的鬍子,時常來到鐵匠鋪修槍,每次修槍的時候都會說早晚要搶劫百時屯村,鐵匠鋪老闆就問劉二,自己沒有得罪他,爲何要搶自己的村子,劉二認爲這個村子有錢的人太多,一定要花這個村子裏人的錢。

本文轉自公衆號:高廣銀講歷史

劉震雲在寫《一九四二》的時候,他問他奶奶,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的大饑荒,奶奶問:“是哪一年的?”在他奶奶記憶當中,那個年代有太多的饑荒,她們早已經習慣了,而不再把它當做一個特殊的記憶。隨着時間慢慢地流逝,我們也在逐漸淡忘那個饑荒的年代。


讀《亂時候,窮時候》,我們可以擺脫正史當中那些“文人的偏見”,姜淑梅以個人的視角講述了那個戰亂、饑荒、以及動盪的年代。我們徹底擺脫窮困與飢餓其實不過幾十年的時間,那段記憶或許還存在60後、70後的記憶當中,因爲父輩還會口述給他們聽,可是到了千禧一代,再經過上一代人轉述之後,感情也將逐漸淡漠。姜淑梅用樸素的語言文字,拋棄固有的文藝理論,敘事框架,給大家講述一段真實的歷史。


亂時候

姜淑梅生活在山東鉅野縣,山東歷年來都是兵患之地,清朝末年爲了抵抗列強的入侵,在山東地區進行重兵佈防,可是局勢緩和之後,很多官兵會就地解散,所以一直到解放前,山東地區都是軍閥混戰,土匪橫行的地區。在這裏發生的故事,要比馬爾克斯《百年孤獨》更加荒誕。

小說開篇講述了鬍子攻打百時屯的故事,這裏的鬍子是指土匪,土匪爲了掩飾身份,時常留着鬍子,或者像現在特種部隊一樣,把自己的臉塗黑,這樣不至於連累到家中的親人。


有個叫劉二惡鬼的鬍子,時常來到鐵匠鋪修槍,每次修槍的時候都會說早晚要搶劫百時屯村,鐵匠鋪老闆就問劉二,自己沒有得罪他,爲何要搶自己的村子,劉二認爲這個村子有錢的人太多,一定要花這個村子裏人的錢。

於是鐵匠就用好酒好菜招待劉二,趁他喝醉的時候,用鐵錘把他給砸死了。可是一個月後,鬍子聯合四五百號人,前來攻打百時屯。鬍子在外面叫囂着:“打開百時屯,小小子把小**割了,小閨女綁上手腳、套上石頭磙子軋死,大閨女小媳婦玩夠了再殺,大男人把*割下來拉一車,拉到劉大當家的墳上,給劉大當家的報仇!要*光燒光搶光,一人不留!”


鬍子圍攻了七天七夜,後來二爺爺冒死逃出去,跑到附近龍固集請正牌軍,在正規軍面前,這些土匪都被打散了。當正規軍進城的時候,老百姓以爲鬍子進來了,大閨女、小媳婦都紛紛上吊投井。她的二大娘因爲坐月子起不來,才免於一死。鬍子走後,他二爺居然拿回來一個血淋淋的心臟,是在他打鬍子的時候,給了一刀,然後一腳就踹出來一顆心臟,二大爺認爲活人的心臟大補,於是就喫了它。

在《點天燈》章節中,姜淑梅記述了有對老夫妻,養了兒子和女兒,可是兒子24歲了依然沒有找到媳婦,老伴就讓女兒跟着兒子成親了。老頭子覺得這樣太丟人現眼了,於是整天罵,罵老婆子不是人,後來罵煩人了,一家合夥把老頭子給殺了。

幹閨女來哭喪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沾滿鮮血的剪刀,於是趁着他們家人不在的空檔,查看了乾爹的屍體,發現脖子上有個血窟窿。乾女兒於是報了官,把三口抓到縣衙。閨女被要求騎在一個木驢上,木驢上有個鐵釘子插到身體裏,讓她娘推着木驢,她哥牽着木驢繮繩,邊走邊吆喝:“俺不是人,拿自己的親妹妹當媳婦,摟着親妹妹睡覺。”

縣城裏當時都是土路,木頭軲轆一竄一蹦的,不到半日女兒就死了。第二天,還要她娘和她哥點天燈。所謂的點天燈,就是在人的肩胛骨上挖兩個窟窿,然後在裏面灌一些香油,拿兩個粗的燈捻子,點着之後慢慢燒死。


當時鉅野縣縣城不大,爲了看熱鬧,十里八村都趕到縣城,有些住店,有些住親戚家,沒有親戚的就等在戲院這裏,戲院有兩個戲樓,東邊是娘,西邊是兒,臺上有六個挎着刀的士兵,還有幾個當官的,臺下人山人海。

雖然臺上一直喊肅靜、肅靜,可是當官的拿一張紙在唸的時候,臺下鬧哄哄的,一句也聽不清。開始點天燈之後,孃兒倆在臺上齜牙咧嘴,大聲叫喚,很多臺下的人忍受不了就散開了。


在魯迅《藥》當中也記載了類似畫面,很多人都在批判國人的麻木,可是對於百姓來說,肯定是因爲好奇心簇擁過來的,可是當同類遭遇殘忍酷刑的時候,人性深處還是非常恐懼的。《亂時候、窮時候》的記述是非常真實的,當人們看到真實的場景之後都散去了。當然我們也看到正史當中看不到的視角,至於官員所宣揚的仁義道德,百姓一句也沒聽到。

姜淑梅在《一席》演講的時候認爲,之所以會產生寫小說的念頭,是因爲她看到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和《檀香刑》,她認爲這就是真實發生在她身邊的事情,只要如實記錄就行。馬爾克斯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被問及如何寫出如此魔幻作品的時候,他認爲現實中的墨西哥要比小說更加魔幻。


姜淑梅也認爲,她生活的時代,肯定要比小說更加詭異,更加魔幻。比如她在《點天燈》章節當中還記述了,一個女兒爲了搶奪父親的錢財,謀財害命。誰知道第二天一清早母親就趕了過來,說父親託夢給她,女兒把他給殺害了。女兒當然矢口否認,可是在殺小雞款待母親的時候,母親說了一句:

“這雞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小外孫說:“姥娘,沒俺姥爺的血多。”

老婆子問:“你姥爺在哪兒?”

小外孫說:“姥爺叫俺娘殺了,埋在牛圈裏。”


在那個亂的年代,人們對於生命都非常漠視,在馬爾克斯另一部小說《**時期的愛情》當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公墓人滿爲患,到處是死人,修女院的迴廊上堆滿死人,一直堆進楊樹林。教堂大菜園被改成公墓地。此後,堆滿死人的土地像一塊海綿,踩上去發出惡臭、滲出血水。

在《亂時候、窮時候》也有相似的描述,姜淑梅和幾個小夥伴來到一片小樹林裏面玩耍,有一塊平地特別暄騰,於是她們把這塊地當做彈簧牀,在上面跳着玩。突然有一個男人喊着:“小孩,快下來。別漏下去,那底下都是死人!”


在她們逃難到濟南的時候,城門口都被死人堆滿了,需要守門的清理出一條道來,人們才能夠進入城內。她說跨過那些死人的時候,沒有一絲恐懼,而是擔心頭頂的炮彈聲。

她甚至都能夠聽聲辨別各種武器:機槍聲突突突、突突突,指揮槍鬥鬥鬥、鬥鬥鬥,大炮彈咣咣的,手榴彈的爆炸聲一個連着一個。指揮槍在哪個方向響,大炮彈就往哪個方向去。

每次戰爭的間隙,村裏的孩子都會出去撿彈皮,可以拿這些彈皮換錢。當時有個姓姜的哥哥,想把彈皮給拆開,因爲銅和鐵的價格不一樣,銅能夠多賣點錢,於是拿着鉗子卸螺絲。結果右手直接炸到房頂上,不過命大,被送到醫院及時止血。因爲不能幹農活,最後一心讀書,在村裏做了小學教師。


窮時候

姜淑梅對於解放後,飢餓的記憶也讓人印象深刻。80後的一代人可能就慢慢擺脫了飢餓,可是依然能從上一代人的口述當中瞭解飢餓情景,比如我的母親就常常回憶起,她的父親、母親活活被餓死的情景。那時候我母親餓得睡不着,就整天吵着要喫的,姥爺、姥姥在餓死的時候,就像睡着了一樣,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被鄰居發現。而我母親也“因禍得福”,成了孤兒之後,接受集體照顧。

姜淑梅在那個時候,沒有了喫的,就把榆樹皮剪碎,然後和着枕頭裏裝的谷癟子一起喫,這個枕頭已經有十幾年了,裏面全是腦油味,喫到第一口差點吐出來。於是她想回到孃家找點喫的,十幾裏地就是走不到,過了小橋的時候,如果不是顧及自己的名聲,擔心婆婆跟人說,她跟了野漢子跑了,她有可能就跳到河裏,尋短見了。她形容自己是被一陣強風給刮到孃家去的,到家之後風就停了。


其實在民間沒有所謂的婦孺之道,她們害怕的就是別人笑話,比如她描述了一個新媳婦,因爲腳比較大,因此遭到鄰居的嘲笑。喫飯的時候,丈夫故意踩她的腳,她都不敢吱聲。她們家買了很多小鴨子在院子裏,新媳婦沒有看到,一腳就踩死了兩隻,把她臊的直接上吊死了。

她二嫂家本來夫妻感情很好,但是丈夫經受不住鄰居的閒言碎語,於是特意去濟寧買了紅傷藥。回家之後給媳婦灌迷糊,把腳心用刀子給挖掉,再塗上紅傷藥。媳婦醒過來,疼得哭天喊地。


姜淑梅小的時候,因爲哥哥縣裏讀書,囑咐他們家不要裹小腳,可是她看到小腳走路,扭扭的,十分好看。她的大腳經常遭到周圍人的笑話,認爲她大腳板子找不到婆家,甚至一個啞巴姑娘都用手比劃笑話她,伸開五個手指,然後皺着眉頭,意思是:你的腳就像伸開的五個指頭一樣難看。

於是姜淑梅在晚上的時候,讓娘給她撕了一塊布給裹上,可是到了半夜被疼醒了,點燈一看,大腳趾頭都黑了,之後再也不敢裹腳了。

所謂的“劣根性”

裹小腳、看殺人,在文人眼裏是民族“劣根性”,可百姓之間還有最樸素的善良,在《偷青》那一章節,嫂子因爲偷沒成熟的麥子,因此被批鬥。可是到了晚上,社長過來安慰嫂子:“你別哭了,購糧證我給你,自留地我也不收你的。我要不鎮壓,到收麥地裏啥都沒了。”社長說完就走了。


姜淑梅母親家以前是地主,在挨批斗的時候,村子裏的婦女會搶着說:“她的糧都叫窮人喫了,她的錢都叫窮人花了”。因爲在他們家,在村子窮的時候,經常借糧食給別人家,有些人家有了新糧就還給她家,有些卻有借無還。她母親說:“人家是一點兒辦法沒有才來借的。借了人家東西不還還來借,心裏得多難受呀。不管俺在家不在家,你們都要借給人家。”

這些樸素的觀點,和政治,儒家道德沒有半點關係。在嚴酷的環境當中,表現出的是最樸素的善良。在中國的民間,有着剝去外殼最底層的支撐力量,這或許是民族的性格,是權力與暴力抹不去的民族特性。


很多外國人不理解,中國人爲什麼這麼勤奮,我覺得姜淑梅樸素的語言,就解釋了原因。姜淑梅在東北的時候學會了熬鹼,在月子裏的時候,還在拼命的熬鹼,後來她女兒問她爲什麼,她說:寧可累死在東北,也不能窮死在東北,窮是叫人家看不起的。

中國五四之後的很多作品,一直在探討民族的劣根性,可是在經歷長時間的死亡威脅之後,人們並沒有表現出麻木與冷漠,無論是姜淑梅的母親,還是那個社長,體現的是最樸素的善良。“劣根性”或許僅僅存在於知識分子階層,百姓對社會政治毫不在意,他們所在意的是“閒言碎語”,是鄰里的看法。

《亂時候、窮時候》沒有傷痕文學對於人性的探討,更多的是對於史實的陳述。那些最底層的信念,不關乎民族大義,也沒有所謂的愚昧,有的只有當下的生活。沒有經歷過那個亂年代,飢餓年代,我們沒有資格評價他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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