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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歷史的女人——第1207期)

小引

東漢末年,皇帝換得比走馬燈還快。有的登基不到一年就被廢,有的還沒得及看清這個世界就夭折,有的好不容易長到成年,對於朝政,要麼“你問太后”,要麼“你問宦官”,要麼被梟雄們嚇得一身冷汗。最可悲的是東漢最後一位皇帝——漢獻帝,一生活在被人控制的陰影中。董卓挾持他去長安,董卓死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曹操沒了,曹丕直接請他禪位,從皇帝變成“山陽公”。

可就是這樣一個軟沓沓的皇帝,卻貢獻了一個空前絕後的精彩時代:羣雄並起,如星漢燦爛,魏蜀吳三足雄峙,連仗都打得奇雄險峻,更有曹氏三父子和一羣個性高蹈的年輕人,以超拔的文學建樹和張揚的性格特色,凸起一個時代的脊樑,後世謂之:建安風骨。

這羣年輕人,就是人們說的“建安七子”。

孔融:我爲卿狂

建安是漢獻帝的年號。

孔融是建安七子之首。對,就是小時候那個讓梨的孔融。

但在大多數人的記憶裏,關於孔融,人們知道的,始於讓梨,也終於讓梨。至今想起來,彷彿孔融一直在書本里不曾長大,還是那個扎着可愛朝天髻,捧着一個大黃梨的乖巧少年。

讀過《世說新語》的人,可能還知道一則關於孔融的小故事,大意是說:孔融十歲的時候,跟隨父親到洛陽拜訪李元禮,當時來訪的人大多是才子、名流和內外親屬。孔融就對門官說:我是你家大人李府君的親戚。門官聽小孩這麼大口氣,就讓他進來了。

入坐後,李元禮好奇地問:敢問小公子和我有什麼親戚關係呢?”孔融說:古時候,我的祖先仲尼曾拜您的祖先伯陽爲師,照這樣推算,我和您就是世交了。孔融的話,讓大家目瞪口呆,繼而讚不絕口。

就在這個時候,太中大夫陳韙後腳也到了。看到舉座都在讚歎孔融,陳韙看了看眼前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不屑地說:小時候聰明伶俐,長大了未必就能出衆。(原話爲: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孔融立刻回應說:大人您小時候,一定是很聰明的了。一席話說得陳韙無地自容。

聰明,機智,從容,懂禮貌,小孔融在度過了了的少年時期之後,就像一條魚,倏爾沉入時光的水中,等他再次出現在公衆視野時,已是一個詩書飽學,狂放不羈的年輕人。

此刻的孔融,已經不需要再拉着父親的手,四處拜訪名人了,因爲他自己就是名人,靠着詩文在士林中聲名鵲起,追隨者衆,堪稱一方名儒。

只是長大後的孔融有點出人意料,彷彿一顆清秀的蘭花種子長成了一株粗枝大葉的蓖麻。

孔融在十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孔宙去世,孔融曾經悲痛過度,需要人扶着才能站起來,州里因而稱讚他的孝行。但長大後的孔融卻說:父子之間有什麼恩情呢?孩子不過是父親情慾的產物。母子之間又有什麼母愛呢?就像一件東西暫時寄放在瓦罐裏,倒出來後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平心而論,這種話即使放到今天聽來都有點驚世駭俗,就別提以孝爲本的漢代了。

名士之狂狷,自古有之。狂而進取,狷而自守,這是文武之道。但孔融並不中庸,他恃才傲物,任性而爲的作派,過於放大的個性,並不是放幾句厥詞,標榜一下特立獨行那麼簡單,最終竟爲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漢獻帝時期,孔融升任太中大夫,此時,丞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已經成爲東漢王朝的實際掌舵人。曹操,爲人狡詐,生性多疑,世人對其多有懼憚。唯有孔融,根本不把曹操放眼裏,動不動就出言嘲諷頂撞。

建安九年,曹操擊敗袁紹,攻下鄴城,發現袁紹的兒媳婦兒甄氏長得好看,有心據爲己有,誰知兒子曹丕也看中了甄氏,就向曹操請求把甄氏賜給自己。曹操只好擺出父親的姿態,點頭同意了。這個甄氏就是被曹植寫進《洛神賦》的神女甄洛,可以想見,這個被曹氏父子三人同時惦記的女人,是何等美貌。

孔融知道這件事後,就給曹操寫信說:“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當時沒明白啥意思,回來問孔融:妲己後來賜給周公了嗎?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孔融淡淡一笑說:以你們父子現在做的事情推斷,一定是這麼回事!曹操這才明白過來,孔融這是在諷刺挖苦自己,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類似的事情還有。

建安十二年,曹操準備北上討伐一個叫烏桓的少數民族部落,孔融又譏諷曹操說:“大將軍勞師遠征那麼弱小的部落,從前肅慎不進貢木苦矢,丁零偷盜蘇武的牛羊,可以一併討伐啊!”

這種公然嘲笑領導的做法,實在叫曹操面子上過不去。曹操表面上沒說什麼,心裏已殺機暗生。

後來,曹操在全國頒佈了一道禁酒令。孔融又站出來反對。

東漢末年,朝綱大壞,儒家士大夫不滿現狀,通過品評人物,來推薦人才,批評時政,被稱爲清議。做爲一介名儒,孔融秉承這種清議之風,他曾寫詩自稱:“坐上客恆滿,尊中酒不空”,表現的正是他和儒家士大夫們清議的盛況。而名士與酒,就像英雄和寶劍一樣相得益彰,是斷然不可少的。在那樣一個動盪的亂世,喝酒既是解脫也是逃避,既是藉口也是出口,所以,當孔融聽到禁酒令後,當即跑去跟曹操辯論。曹操說:喝酒誤國,實幹興邦,夏商兩代就是因酒而亡的。孔融說:你說錯了!夏商兩代是因女人而亡的,你乾脆禁止婚姻好了。

曹操啞口無言,心頭一萬個殺心狂奔而過。

後來,曹操果然找來他的部下,爲了孔融羅織罪名,畢竟生死事大,何況是孔融這樣的名人,輿論要先於大刀把身體擊垮。

此刻,孔融的狂便顯出致命危機。他曾和他的朋友,另一個狂徒禰衡相交,禰衡對孔融說:仲尼不死。孔融對禰衡說:顏回復生。如果是別人就罷了,問題孔融是孔子的後代,自稱是自己祖先,這是大不孝啊。

更過分的是,孔融還說過“三人同行,兩人聰俊,一人底下;饑年無食,謂宜食底下者,譬猶蒸一猩猩、煮一鸚鵡耳。”這話說的,天地不仁,視萬物爲芻狗;孔融則視人若猩猩、鸚鵡,也是大不仁了。

曹操收集到這些言論,暗示部下來告孔融,然後把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散播出去。傳言如沸,濺起的唾星足以把孔融完全塗黑。曹操順理成章把孔融殺了,時年五十六歲。

融也狂生耳,何來風骨。

讀懂孔融,是在看了一出金華婺劇《海瑞罷官》之後。有專業人士介紹說:婺劇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文戲武做,武戲文做。所謂武戲文做,就是在武戲裏不是賣暴烈狠打,而是賣法氣派,賣細膩典雅,不是一上來就衝陣、刀槍把子對打,翻跟斗,而是慢慢醞釀氣氛,吸引觀衆慢慢入戲。所謂文戲武做,就是文戲裏演到大愛大恨,大喜大悲,演員的表演照例開闔很大,搶背,飛撲,其喫重程度均不下於武戲。

婺劇中,應天巡府海瑞剛要把明朝內閣首輔徐階之子徐瑛以及他勾結的縣令王明友、知府李平度押下去處決,忽然接到皇帝的聖旨,海瑞氣得雙手顫抖,摘下烏紗帽,奮力一扔,仰天長嘆:蒼天哪……時代的薄處,總有不屈的力量噴薄而出,艱難,卻無比悲壯。

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想到孔融。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思想成爲社會主流思想,儒士逐漸成爲主要的知識羣體,並登上歷史舞臺。孔融是孔子二十世孫,做爲孔子的後代和一名有着強烈憂患意識與社會責任感的儒士,孔融偏偏生逢亂世,亂得不能再亂,城頭頻換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所以,他憎恨的,不得不用大恨,他悍衛的,不能不用大愛,甚至是自己的生命。這也讓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主義情懷多了幾許悲壯和血色浪漫。

權臣董卓總攬朝政時,想要廢掉漢少帝劉辯,另立新帝,實現自己不知告人的野心。是時任中郎將的孔融勇敢地站到朝堂之上,與董卓爭辯,言辭激辯。他爭的是漢室的正統,辨的是董卓的圖謀,不惜因此得罪董卓,被薦到黃巾軍最爲猖獗的北海國(治今山東昌樂西)爲國相。

有些人的自討若喫,是性格使然,有些人,則純粹是爲了自己的心。

彼時的北海國,人心躁動,殺聲震天,羣臣都等着看孔融的笑話,不想孔融到北海後,召集士民,聚兵講武,下發檄文,又親寫書札,與各州郡通聲氣,共同謀劃。又慢慢集結官吏百姓被黃巾所蠱惑的男女四萬多人,設置城邑,設立學校,重操先祖孔聖人舊業,傳道授業,表顯儒術,薦舉賢良鄭玄、彭璆、邴原等,因頗有政聲,被時人稱爲“孔北海”。 文人的一已之力,在世道顛狂裏,雖然微若燭火,但孔融從不放棄點亮理想的機會。

孔北海有一次騎馬出行,在路旁看見有人在墳墓邊哭泣自己的亡父,臉色卻一點都不憔悴。他認爲這個人是在假哭,肯定是個不孝之子,就拔劍把這個人給殺了。儒家重視孝道,而孝順和忠君是一脈相承的,生而爲人,如果連孝這個做人的基本品德都沒有,真的是人間失格,不配爲人了。孔融少時便以孝聞名,他殺了這個人,決不是一時興起的魯莽之舉,他想竭力扶住搖搖欲墜的漢天下的根基。

孔融擔任將作大將時,當時朝廷想恢復肉刑,是孔融出來竭力反對,他引有孔子的話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刑法不是除惡長善的辦法,反而會斷絕人爲善的途徑。他還舉出鬻拳,卞和,孫臏,巷伯,司馬遷等古人身體被殘害的例子,竭力說服皇帝放棄肉刑。依然是儒家以仁爲本,以民爲本的思想,他希望統治者是仁愛的,百姓是貴重的,就像他希望這個國家有禮有序,繁榮昌盛的一樣。有一種秩序發自內心,長成大樹,他希望能廕庇更多的人。

袁紹、曹操逐漸成爲中原地區最強大的勢力之後,孔融知道二人終究是要篡奪漢室的,不願意投靠他們。他的幕僚左承祖勸孔融結納袁紹或者曹操,孔融一怒之下把左承祖殺害。即使後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孔融身在屋檐下,卻依然處處和曹操作對,從不稍稍低下高貴的頭顱。

但孔融依然是愛才的,或者說是愛國的,他不斷向朝廷舉薦人才,舉薦堪當大任的棟樑,好和他一起爲這個亂世喫重。他寫給曹操的《薦禰衡表》推薦的正是自己的好友禰衡,文章寫的情真意切,文辭飛揚,殷殷之心溢於言表。曹操雖然對孔融恨之入骨,但他想成就天下大業,急於延攬四方人才,他在苦悶和憂患之中對酒當歌,寫下的“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正是向天下名士伸出的橄欖枝。看了孔融寫的《薦禰衡表》,曹操便急忙派人去攏絡禰衡。可惜禰衡和孔融一樣,是個不識時務的主,曹操並不入他的法眼,真不愧和孔融是忘年交。禰衡二十六歲就被殺害,和孔融一樣死於對權力的言語衝突。

古代文人大多“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生出媚骨的文人,是文人的內傷,會讓他們的脊樑長久地彎曲變形,連同他們的學識和人品都低下去。孔融不願意這樣,文人孱弱的外表下,是士的擔當和良知。在人格和人性、富貴和貧賤、責任和本領、順和逆之間,他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如此,他的不識時務,任性狂妄,他對權臣的嘲弄,譏諷,是否就是婺劇表演中的文戲武做,以攻爲守,或者說,是他寫在天地間的另一篇自薦書呢?

時光一去千年,瀰漫的歷史塵埃中,許多事情已經變得撲朔迷離,難辨真假。但發黃的冊頁上還是記下了這樣的故事:

建安元年,袁譚攻北海,雙方戰鬥自春至夏,戰士僅剩數百人,流矢像雨一樣射來,城內已經短兵相接。孔融仍然憑几讀書,談笑自若。真名士,自風流。人生有些細節就像樹木的紋路,鐫刻在生命細部,不是靠僞裝就能裝得出的。

孔融被曹操抓捕時,他的兒子大的九歲,小的八歲,兩個孩子依舊在玩遊戲,一點也沒有恐懼的樣子。孔融對前來逮捕他的差使說:“希望懲罰只限於我一個人,兩個孩子能不能保全性命呢?”這時,兒子從容地上前說:“父親難道看見過打翻的鳥巢下面還有完整的蛋嗎?”不久,兩個孩子從容不迫地和父親一起被抓去處死。在血脈的傳承裏,雖然身體和容貌的傳神複製令人稱奇,但精神和氣節的流動更讓人動容。

孔融被曹操宣佈處死時,他哈哈大笑,面無懼色。

就是這臨死一聲大笑——盡顯建安七子之首孔融的風骨,此笑化作魏晉名士傲嘯山林的清音,化作《廣陵散》千古不絕的迴響,化作人們無數次回望歷史時,那道橫亙於建安的奇崛突起的山峯。不過在梟雄遍地的三國,想要在衆多豪雄中讀懂建安七子之首孔融的風骨,確實需要一雙獨特的慧眼。

(文/說歷史的女人·華之:女作家、電視臺主編)

參考資料:《三國志》《魏晉名士》《薦禰衡表》《海瑞罷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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