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給某雜誌寫的一個稿。

衆所周知,我們上古時代,沒辣椒喫。

得等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辣椒帶回了歐洲,當時西班牙人鑑定,“五枚辣椒辣度約等於二十枚胡椒”,然後才四海傳播。

《水滸傳》裏,宋江喫所謂“加辣點紅白魚湯”,不知道是什麼,只是按時間,那會兒該還沒到喫辣椒時。

《紅樓夢》裏,老太太噱稱王熙鳳,是個鳳辣子潑皮貨。這一句既是說她性格辣,也顯出那時代,辣這個字,代表着一種平民氣,是所謂“潑皮破落戶”——要不然,幹嘛不叫她鳳淡子呢?

《紅樓夢》、《儒林外史》寫喫都很拿手,但從頭到尾,沒提過喫辣。

袁枚的《隨園食單》裏,只說了一處辣,那是喫羊肉時:

“如喫辣,用小胡椒十二顆、蔥花十二段;如喫酸,用好米醋一杯。”

——大概對袁枚這種江南人而言,胡椒加蔥花,就算是辣了!

話說,明清時的才子,喫得都清鮮。豈止不太碰辣椒,連蔥蒜都挑剔。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趙翼,不肯喫蔥蒜,還說喫蔥蒜的人出汗都臭。

大才子李漁則認爲,蔥蒜韭菜,氣味太重;蒜他是絕對不喫的,蔥可以做調料,韭菜只喫嫩的。蘿蔔也有氣味,但煮了之後喫,也能將就。

這麼一比,袁枚還肯在羊肉時搭配點胡椒蔥花,已經算不挑食的了。

明朝出的小說《金瓶梅》,西門慶的老婆們肯喫薑蒜豬頭肉,但也沒提到辣椒:倒是有口頭禪,所謂“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與袁枚一個邏輯:

蔥都算辣的了。

大概,辣椒,是到近代,才慢慢從民間開始興盛的。

齊如山先生曾寫過華北的民間喫食,論到嘎嘎這個東西時,這麼說:

“稍雜糝渣之玉米麪,加水和好,攤成片,切爲見方不到一寸的小塊,再用簸箕搖爲球,入沸煮熟,加香油、蔥末、鹽便足,再好則加大黃豆芽、菠菜、白菜絲等等,再講究則先在鍋內放油(羊尾巴油最好),加醬炸熟,或加些辣椒。鄉間食此,都是白水一煮,加些蔬菜,城鎮中則都要煸鍋,加辣椒及醬等,口味較爲濃香。這確是寒苦人的食品,鄉間食此,嘎嘎就等於餑餑,連喫帶喝,比喝粥就好喫多了。”

明說是寒苦人的食物,調味是加醬或辣椒

可見在清末民初,辣椒的確是平民口味。

最熟悉北京平民飲食的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裏,也提了一句辣椒。

當時祥子被捉了壯丁,逃回來了北平城,到橋頭喫老豆腐。那段描寫極精彩:

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着碗,看着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哆嗦。喫了一口,豆腐把身裏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喫完,他的汗已溼透了褲腰。半閉着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這一碗老豆腐,活色生香。說食材也不算高級,但韭菜末、辣椒油、花椒油,滾燙的豆腐,很平民,很老北京,就能把祥子救活了。

大概那會兒,祥子這樣的車伕能消費的、也喜歡的調味品,就是辣椒油、花椒油和韭菜末,是普通老百姓的喫食。

須知祥子是個喫燒餅卷羊肉就算大餐的車伕,喝茶都不捨得放糖。則他喫的辣椒油,是地道平民口味無疑了。

差不多同一個年代,在南方,魯迅先生寫了《在酒樓上》。

裏頭他去S城(紹興?)酒樓點菜,曰:

“一斤紹酒。——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酒菜上來,他嚐了味道,認爲:

“酒味很純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醬太淡薄,本來S城人是不懂得喫辣的。”

魯迅先生口味重,愛喫辣,不提;妙在他順便說S城人不懂喫辣。

大概,的確,在20世紀初那些年,南方城市——紹興還算是富庶所在——酒樓裏,還不太會用辣來調味。

再晚一點,湖南人沈從文先生也值得說道。

他筆下小說《邊城》裏的人,唱歌、抽菸、飲酒;喫得很是質樸爽快。小飯店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鉢頭裏。小說裏追求翠翠的二位青年,雖然家境不錯,但做事紮實,被他們的爸爸派去鍛鍊,喫的是乾魚、辣子、臭酸菜,睡硬邦邦的艙板。

岸邊的鯉魚很便宜,船上的乾魚臭酸菜很平民。

辣椒,就掩映在這些平民食物之間。

沈從文先生自己在散文裏,也寫到過辣。他讚美逃課,說逃課了之後,學校以外有戲看,有澡洗,有魚可以釣,有船可以劃。若是不怕腿痛,還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趕場:有狗肉可以飽喫——狗肉,那是鄉間才喫的。

他也存着心,想用上早學得來的點心錢,到賣豬血豆腐攤子旁,去喫豬血豆腐——豬血及各色豬下水,那時候不登大雅之堂,是民間百姓的喜好。

他認爲頂好喫的,是爛賤碰香的燉牛肉——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喫。這喫法很湖南,很鄉土,很直爽。突出的一是爛(酥爛的爛,需要鍋裏燉得久),二是賤,便宜的賤。

蘸鹽水辣子,說明沒什麼複雜調味,喫得很兇,很樸實。

大概,辣椒就是那個時代,平民最基礎的調味——沒複雜調味了,鹽水辣子也行,也好喫。

反過來,張愛玲的小說裏那些上海太太們,好像不太喫辣椒。

《圍城》裏都是一羣歸國精英、大學教授,喫的東西里,只有一處說辣椒:那是他們在西行的路上,去了一家所謂暗不見日、漏雨透風的客店,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店主當街炒菜,辣椒燻得諸位未來大學教授打噴嚏——這裏,辣味的平民感,凸顯得更厲害了。

大概可以得出結論:

從辣椒傳入我國,到20世紀上半葉,辣椒基本是平民調味品。

之後呢?

《中國食辣史》的作者曹雨先生,曾記錄自己外祖母的說法:

爲什麼現在城裏人,喫辣越來越多了呢?

作爲鄉下人的外祖母老太太說:

“就是鄉下人進城多了,飲食才變得辣了。”

這句話有些粗率簡略,但很有幾分道理。

我覺得,辣味的鋪開,也是個平民口味全面展開的逆襲歷程。

話說,清末民初現代川菜興起,一個重要特色,是所謂“尚辛香”的各色食物出現。

這些辛香辣,最初面向的對象,當然是普通百姓。

比如,同治年間,成都北門外萬福橋南岸陳家老店,當家的阿姨用清油牛肉豆豉加辣椒麪,做出了一碗豆腐,用自己的綽號命名“麻婆豆腐”。據說最初做得格外麻辣燙酥嫩,是爲了讓過往的腳伕多買幾碗飯喫。

比如,1930年代,成都皇城壩上的小喫,牛腦殼皮和牛雜碎,煮熟切薄,加滷汁花椒辣子油紅拌,就是如今的夫妻肺片——據說一度叫做廢片,因爲都是邊角料,都是靠辣味,化腐朽爲神奇。

妙在川菜的發展,不同於廣州、天津和上海那類靠商務繁榮來拉動,也不像淮揚菜那種家廚與官府菜的興盛,民間喫民間,商人喫商人,大家圈地喫自己。

現代川渝菜的特色,在於發乎民間,有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

清末民初的成都,餐館酒樓、小商小販,雜處其間,而且這食風一直流傳。

如果您在川渝地區待過,一定注意得到,高檔館子和蒼蠅館子,一樣都挺接地氣,兼容幷包。

表現在:上等館子裏也有民間菜,有點錢的市民也不假作斯文,這不喫那不喫:只要好喫,什麼都行。

這份兼容幷包,有利於辣味的逆襲。

辣椒的力量當然強大,但以前,在有些講排場的地方,比如民初的華北,縱然祥子們這些車伕已經喫辣椒油老豆腐了,上流社會怕還是要喫他們那套排場。

但在川渝,因爲飲食文化上下如此通透,而他們又精於調味,所以發展起來了。

現代川菜,麻、辣、甜、鹹、酸、苦之外,再複合出鹹鮮、麻辣、糊辣、魚香、薑汁、酸辣、糖醋、荔枝、甜香、椒鹽、怪味、蒜泥、家常、陳皮、五香、煙香、香糟、鮮苦,等等等等。

如此全民尚辛香,自然就上下打通了。

我覺得,川菜發展的這個模式,算是一個縮影:

市井菜、中饋菜與官府菜的渾融,慢慢各階層都接受甚至熱愛最初是平民口味的辛香,再終於全民喫辣。

推廣到全國,那就是:

1980年代之後,之後交通便利、人口遷移,平民口味的鋪開,全中國都慢慢經歷了曾經的川菜那一派“商業發達→人口流動→全民飲食”的歷程。

在我父親那會兒,接觸川渝人士怕得出差才能遇到;但現在,大學生或上班族,身邊怎麼都能遇到幾個“我們那裏就喫這麼辣”的同學同事吧?

於是大家都習慣於喫辣,愛上了喫辣,越來越多人無辣不歡。

我還記得21世紀初我去上海上大學,到九年後離開上海,附近街上的川菜館子從四家變了八家——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裏除了辛香本身那平民卻帶有感染力的美好,還可能有其他隱含的原因。

比如,社交:

——相比起其他形式的聚餐,火鍋和川菜,是一種更熱鬧的社交方式。彼此喫得大汗淋漓,是極好的感情增進方式。類似的辛香味十足的辣菜,更平民,也更容易帶出“大家是自己人,喫個熱鬧喫個痛快”的氛圍:尤其相比起那些價格昂貴卻姿態冷淡的貴菜而言。

比如,(隨着互聯網支付和外賣的發達帶起的)宵夜。

——2018年世界盃期間,某網站數據顯示,宵夜前三位是烤羊肉串、香辣雞腿堡和香辣雞翅。

本來,宵夜就是“喫個味兒”的居多。所以越到夜間,大家越想喫重口味的。

支付→外賣→宵夜→重口味零食的一條龍發展,讓喫辣成了更全民、更日常的選擇。

最後一個有點跑題的細節:日本的啤酒口味,分辛(偏辣)和甘(偏甜)。而日本人有過研究,經濟好的時候,人人都愛喝辛口的啤酒。大概,喜歡辣,是一種向上的姿態。

大概,辣味之被大家愛好,就是伴隨着這個人口流動、口味變寬、接受新鮮事物、面對鮮活誘惑、熱情社交、崇尚刺激的大時代,一路逆襲上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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