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覆滅,雖然具體原因各不相同,但大多是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弊端日漸累積、尾大不掉所致,基本上都有一個緩慢的過程。

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覆滅,雖然具體原因各不相同,但大多是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弊端日漸累積、尾大不掉所致,基本上都有一個緩慢的過程。

但隋朝是一個另類。在公元604年隋文帝楊堅去世時,隋王朝的文治武功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新頂峯:對內僅用23年就實現了人口翻番,開創了農耕時代的奇蹟;對外軟硬兼施,令強悍的突厥俯首帖耳、尊稱楊堅爲“聖人可汗”。甚至隋煬帝在位的609年,在經過挖運河、修長城、經營西域等浩大工程後,隋王朝看似並未傷筋動骨,甚至再創新輝煌,史書稱“隋氏之盛,極於此矣。”(《資治通鑑·隋紀五》)

然而僅僅兩年後,楊廣的王朝就開始“羣盜蜂起,不可勝數……莫能禁止”;其後泱泱大隋更是狼煙四起、日漸分崩離析。公元618年,楊廣在江都被部下所殺,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盛極而崩、千古罕見,關於隋王朝爲何會曇花一現,史學界從各方面給出了真知灼見。“民以食爲天”,今天,筆者從糧食問題出發,對隋末大亂進行另一種解讀。

因籌備糧草而引發的連鎖事件

早在公元598年,隋文帝就曾派出三十萬大軍討伐不聽話的藩國高句麗。然而由於後勤、多雨、瘟疫以及海風災害等問題,還未交戰,隋軍就已損兵折將、不得不撤回;但高句麗王高元也被這陣勢嚇得不輕,上表自稱“糞土”、請求寬恕。楊堅則見好就收,雙方重歸於好。

而到了公元611年,爲了懲罰高句麗多年來的陽奉陰違,隋煬帝楊廣決定再度付諸於武力。本着宣揚國威、殺雞儆猴的目的,他計劃組織百萬大軍、如泰山壓頂般碾碎這個蕞爾小國。

同年春,大隋的國家機器從各個方面同時啓動:在東萊海口造船300艘;下令各地府兵向涿郡開拔,號稱“四遠奔赴如流”;徵發黃河一線的民夫運送軍車、器械、衣甲;調集數十萬 江、淮以南民夫,把黎陽倉、洛口倉的糧食運往涿郡。

然而正是以上轟轟烈烈的舉動,給王朝帶來了騷亂:

爲了滿足龐大的軍需,朝廷徵發了60餘萬農民運糧。但由於路途遠、道難行,每兩個人只能運三石米,待到涿郡時,這些糧食要麼早已變質,要麼已被民夫在路上喫的七七八八。官府責令賠償,但很少有人賠得起,爲啥?大量壯丁被徵集,造成農耕失時、田地荒廢,偏偏又逢多地大發洪水,兩種因素交織,一時間米價暴漲。

而在任何時候,都不缺發國難財之人,一些官員趁督運糧食的機會,肆意搜刮,百姓走投無路,只得落草爲寇(《資治通鑑·隋紀五》):

百姓困窮,財力俱竭,安居則不勝凍餒,死期交急,剽掠則猶得延生。

甚至很多府兵也被逼走上了這條路。貝州漳南(河北故城縣)人孫安祖向來驍勇善戰,被選中出征高句麗。然而此時他家遭受了水災,如果自己一走了之,家裏的妻兒老小隻有被活活被餓死;他以此推辭,卻被縣令毒打。爲了活命,在另一位府兵竇建德頭領的幫助下,孫安祖糾集起數百人,開始了落草生涯。而前者,正是在後來稱雄河北、建立夏國的一代梟雄。

就這樣,崤山以東、黃淮之間,大量百姓蜂擁而起,爲了填飽肚子四處攻陷城邑、掠奪糧食。而隋煬帝不問青紅皁白,一方面派人抓捕“盜賊”,一方面如期御駕親征,誓要立下不世之戰功。

因糧食問題,百萬隋軍慘遭失利

公元612年,隋煬帝的左右各十二軍召集完畢,共計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而負責運送糧草的壯丁則更恐怖—“其饋運者倍之”,即超過200萬人。這是真正的百萬雄師,楊廣臨行前得意洋洋、信心百倍:“高麗之衆不能當我一郡,今朕以此衆伐之。”

楊廣確實有資本自信,此次隋軍在規模上如其所願,創造了歷史的新高度:“近古出師之盛,未之有也”;在質量方面,上承南北朝百年戰亂建立起的軍制,近經北平匈奴、南滅陳朝的戰火淬鍊,隋軍堪稱百勝雄師。

事實確實如此,隨行的工部尚書宇文愷開山搭橋,隋軍兵鋒所向,高句麗軍難以抵擋、死者萬計,大軍順利越過鴨綠江,直奔平壤城。然而楊廣卻忽視了一個他父親曾遭遇過的老問題:後勤保障。

高句麗地處如今的東北地區,以千年前的生產力條件而言,稱得上山高路遠、窮山惡水,遠離中原產糧區,加之惡劣的運輸條件,後勤保障是個大問題。爲了避免再度出現糧草還不夠民夫食用的尷尬,各軍不得不讓將士自己揹着糧食行軍。但這個重量卻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史書記錄如下(《資治通鑑·隋紀五》):

人馬皆給百日糧,又給排甲、槍槊並衣資、戎具、火幕,人別三石已上,重莫能勝致

防具、武器、器械及其他物資,每人共計將要身負三石的重量(隋唐1石約等於53公斤)!爲了避免將士偷偷扔掉糧食減重,軍中還立下嚴令:“士卒有遺棄米粟者斬!”

那不讓你看到不就行了?於是大家紛紛挖坑埋糧。重量是減輕了,然而還未到平壤,大部分人的口糧已空。

而高句麗近年來之所以敢上躥下跳、挑釁隋朝,其底氣有二:一是自家多依山建成,易守難攻;其二地處偏遠,敵人補給困難。因此,在隋軍推進之際,高句麗王高元派大臣乙支文德前往隋營,以商議投降爲名,實際上是要一探究竟。

見到隋軍將士個個面帶飢色,乙支文德心裏有數了。接下來的高句麗軍採取了疲敵之計,每次一觸即撤。就這樣,隋軍逐漸深入,但後勤問題也越來越嚴重。距離平壤僅30裏時,高句麗再度派人詐降,而此時的隋軍已“士卒疲弊,不可復戰”,再加上前方的平壤城險固高大、一時間難以攻下,只得借驢下坡,班師而回。

高句麗軍則一路襲擾,起初隋軍方能結陣而退、有條不紊;到了薩水(清川江),隋軍半渡時高句麗發起猛攻,大將辛世雄戰死,飢疲難耐的隋軍終於崩潰。最終,當初渡過遼水的30.5萬將士中,僅有2700人得以返回;物資的損失更是駭人聽聞:“資儲器械鉅萬計,失亡蕩盡”。

隋軍此次失利,並非因戰而敗,完全是由於糧食問題。結果雖慘烈,但以隋朝的強盛國力,還不至於傷筋動骨;然而隋煬帝接下來的舉動,卻將國內的饑民問題再度放大,直至不可挽回。

坐擁充裕的糧食,楊廣卻一意孤行、走向絕路

這裏我們先搞清楚一個情況:當時的隋朝並非沒有存糧。

南北朝時期以來,由於災害頻繁、人口密度逐漸加大,關中、黃河流域時常遭受饑荒。爲了緩解統治中心的糧食問題,隋王朝沿着水路,先後設立了黎陽倉、河陽倉、常平倉、廣通倉等幾大糧倉。此外,全國各州也都設立了"義倉"。由於時常檢查覈算,隋朝各地糧食儲備常年充裕。

因此,楊堅在位的開皇年間,各地雖災害頻繁,但通過放糧、賤賣、就食等措施,每次都能有序應對。

而楊廣在位時,進一步強化了隋王朝的糧食儲備與運輸能力。公元605-610年,他先後組織百萬民丁,開挖通濟渠、邗溝、永濟渠,連接京口與餘杭,打通南北水路;公元606年,在洛陽以東設置了洛口倉,這一巨無霸共包含3000個糧窖,每窖儲糧8000石;同年底,在洛陽北修建了回洛倉,其容量爲洛口倉的1/10。

至此,隋朝的運河與糧倉系統日臻成熟,從理論上而言將毫無“口腹之憂”。按理說,此時的饑民,完全可以用賑濟來解決。然而,楊廣眼中,這些饑民都是暴民,況且還沒危及到政權穩定,怎麼可能爲了安撫一撮刁民而破壞王朝的法度、損害自己的權威?賑濟是不可能的,只有一個字:打。

公元613年,楊廣一邊派兵鎮壓各股起義軍,一邊繼續往新修的遼東古城募兵、運糧,籌劃新的遠征。可想而知,饑民暴動隨之愈演愈烈,成氣候的力量包括濟陰孟海公、齊郡王薄/孟讓、北海郭方預、清河張金稱、平原郝孝德、河間格謙、勃海孫宣雅,這些勢力多者十餘萬,少者數萬人,中原大地飽受戰火襲擾。

而當吸取了教訓的楊廣在高句麗前線戰鬥正酣之際,禮部尚書楊玄感也造反了,他的口號是:“主上無道,不以百姓爲念,天下騷擾...今與君等起兵,以救兆民之弊。”在得知他攻下洛陽後,楊廣緊急回軍。在屈突通、宇文述等將領的應對下,沒過多久楊玄感被平定。

但是,經過內部叛亂的楊廣仍未醒悟,他甚至做出瞭如下指示:

玄感一呼而從者十萬,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爲盜耳。不盡加誅,無以懲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僅洛陽一城被殺、流放者就接近四萬人;當初楊玄感攻下洛陽後曾開倉救濟百姓;而此時,這些接受過糧食的無辜百姓,全部被坑殺於城南。

公元614年,楊廣策劃第三次遠征;國內的亂局也隨之進一步惡化。《隋書·食貨》這樣形容當時的情形:

舉天下之人十分,九爲盜賊,皆盜武馬,始作長槍,攻陷城邑。

咱們的隋煬帝也是相當硬氣:捕賊、繼續遠征高句麗。

公元616年,由於局勢動盪,長安甚至難以與一些郡縣保持信息聯絡。然而楊廣向身邊的大臣瞭解各地的情況時,老臣蘇威如實彙報,被貶;宇文述聲稱減少,被贊。七月,隋煬帝開啓了他的最後一次巡遊,目的地是江都,然而這次終於有去無回。

而此時的隋王朝百姓如何呢?《隋書·食貨》:

時百姓廢業,屯集城堡,無以自給......初皆剝樹皮以食之,漸及於葉,皮葉皆盡,乃煮土或搗稿爲末而食之。其後人乃相食。

饑民的食物是這樣變化的:樹皮→樹葉→土→人...

可是,此時的隋朝官方糧倉仍然充裕:

然所在倉庫,猶大充爨,吏皆懼法,莫肯賑救,由是益困。

即,由於沒得到朝廷的命令,官員們不願意背責任,所以沒有開倉賑災。在《隋書·誠節》中的紀錄也證實了這一點:齊郡張須陀在準備開倉救濟百姓時,身旁的官員都勸他:"須待詔敕,不可擅與。"而血性的張須陀堅持放糧,大批百姓得救。

然而像這樣有膽色的官員太少,甚至守衛長安的代王楊侑,也只是坐視附近的百姓餓死。

最終,執行賑濟饑民的動作的,反而是那些有格局的“義軍”。

糧食——各路豪強手中的最強大“武器”

公元616年,曾陪伴楊玄感起事的貴族後裔李密往東潛逃後,選定了頗有實力的瓦崗軍作爲自己事業的的下一站。爲了幫助隊伍實現質的飛躍,他針對當時隋王朝百姓最爲關切的糧食問題,提出了他一生中擬定的最英明戰略(《資治通鑑·隋紀七》):

今百姓饑饉,洛口倉多積粟...發粟以賑窮乏,遠近孰不歸附!百萬之衆,一朝可集...

公元617年,瓦崗軍擊敗隋軍,奪取了上文提到的洛口倉,期後大肆開倉放糧。得此消息,南到江淮、北至燕趙,各股起義軍紛紛前來投靠,史稱“道路降者不絕如流,衆至數十萬”。李密就地建立洛口城,四處攻城略地,橫行中原。

無獨有偶,同一年,北方馬邑(山西朔州)的府兵頭領劉武周也揭竿而起,他的套路與李密出奇的一致:先是聲稱“今百姓饑饉,殭屍滿道,王府君閉倉不賑恤,豈爲民父母之意乎?”在以此煽動民衆後,劉武周殺掉太守,開倉放糧,傳書境內,開啓了自己的一方豪傑之路。

而在西邊的金城(甘肅蘭州),薛舉僅僅帶着十三個同黨,依靠抓獲地方官員後開倉賑濟饑民,就迅速佔領隴西之地,衆至十三萬。其後他自稱西秦霸王,成爲了後來李世民父子的一大勁敵。

同年六月,鎮守北方的隋王朝貴族李淵也正式起兵造反,他孤注一擲,率領全部家當—3萬兵馬直奔楊廣的老巢長安。在到達西河郡後,他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賑贍窮乏”;十一月佔領長安後,更是大開永豐倉以賑災,由此迅速穩定了民心、站穩了關中。

而李密、劉武周、薛舉、李淵,加上之前的竇建德,正是接下來逐鹿天下的幾位主角。所以說,617年,是奠定隋末爭雄格局的關鍵一年;而這些梟雄起家的最有力武器則出奇的一致:糧食。

而這些能夠扭轉形勢的資源,原本都在隋煬帝手中,並且自611年起,他本來有起碼6年的時間撥亂反正。

那麼此時我們的楊廣在幹什麼呢?同一年,李淵攻下長安之前,得知山東(崤山以東)、河南(黃河以南)大水肆虐、餓殍滿地,楊廣終於下令官員就近打開黎陽倉賑災,但此時他的話已經沒人聽了:"吏不時給。"

而這一糧倉迅速被李密派徐世勣(即後來的李世勣)拿下,其後大開倉門賑災,並由此徵集了20多萬青壯年從軍。

結語

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興衰中,二世而亡的隋王朝最令人扼腕嘆息。

第一位君主在位時,這個王朝結束了近三百年的南北割裂,使中華再度歸爲一統;對內輕徭薄賦、休養生息,厲行節約、藏富於民,在沒有新農作物產生的情況下,短短二十餘年就實現人口倍增,社會之穩定、國民之樂居,由此可見一斑;對外軟硬兼施、剛柔並濟,無需窮兵黷武,以高超的智慧、強硬的實力,快速拓寬了生存空間;在制度上,更是厲行創新,三省六部制、科舉制都誕生於此時,西方學者甚至因此將隋文帝譽爲千古一帝。

而極端聰明的第二位君主接位後,僅用了十多年,這個創造了無數輝煌的王朝就迅速走向了末路。究其原因,有人說是其窮奢極欲、大興土木;也歸咎爲好大喜功,同時開展多個浩大工程;更可以在他着魔般的對外戰爭中找到緣由;還有觀點認爲是因爲他們父子的改革觸動了貴族的利益。

但拋開這些複雜的方方面面,根本上而言,是楊廣忽視了百姓的最基本訴求:生活,即生存、活下去。當肚子都填不飽、甚至餓到要喫人的時候,這個王朝還有什麼讓人留念的?

精通三道九流、學富五車、下筆成章的楊廣,固然是個絕頂聰明之人,甚至可以角逐中國歷史智商最高帝王之頭銜。但光靠聰明是當不好皇帝的。他父親在位時,爲了避免被官員誤導,時常親臨一線賑災,見到百姓喫糠咽菜時自責得痛哭流涕;而輪到他自己時,卻諱疾忌醫、聽不見任何刺耳的意見,卻又不願意親自體察民情,甚至爲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大肆屠戮無辜的百姓。

存糧最多的隋王朝,卻敗在了糧食上,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嗎?無關乎制度改革、無需講貴族博弈,“得民心者的天下”,廣大老百姓最在意的糧食都沒得到保障的話,再輝煌的王朝也走不遠。

參考資料:《資治通鑑》《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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