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以描寫明清時代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儒林外史》中真正有錢的富貴公子不多,大多數都是中下層的讀書士人。其中最有錢有勢的是湖州的婁三婁四公子,父親曾經做個宰相級別的高官,兄長亦是現任高官。二人在家裏養着一羣清客白喫白喝,還組織過一場盛大的“鶯脰湖大會”,盡顯豪門氣派。另一位便是作者由衷欣賞、着力刻畫的杜少卿。杜公子出身安徽天長的名門望族,“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是如假包換的書香清貴之家。

然而,無論是牢騷滿腹的婁家公子,還是清高優雅的杜少卿,都是讀過很多書、見過世面的名門子弟。無奈就是這三個人,竟是栽倒在同一個江湖騙子的手下,被騙喫騙喝數日不算,還都被騙走了好幾百兩銀子,徒增笑柄,有着另一種諷刺意義。

1、一個豬頭的傳奇,兩個貴公子的幼稚

這騙子在小說第12回出場,當然,騙子的腦門上並沒有寫上“騙子”二字,人家自稱是俠客,號稱是“張鐵臂”。

張鐵臂混跡江湖,原本連貴公子的邊兒都搭不上。這一日,他去拜訪住在偏僻鄉村的怪人權勿用(諧音“全無用”),卻撲了個空,得知他竟然被婁三婁四兩位相府公子當作上賓請了去,當即尾隨而來。就在湖州城門口,正巧遇到權勿用衝撞了一個小官,正要被人責罰,張鐵臂及時趕到,用婁家公子的名頭嚇退了對方,隨即跟着權勿用混進了婁府。

張鐵臂長得很是魁梧,“頭戴一頂武士巾,身穿一件清絹箭衣,幾根黃鬍子,兩隻大眼睛(請記住這個長相)”他在婁三婁四面前一通自我吹噓:

先說自己這“鐵臂”的來歷。他自稱自己極有力氣,曾經跟朋友賭賽,伸着膀子等牛車來壓,結果四五千斤的牛車來了,軲轆正好壓在他的膀子上,他一使勁,竟將牛車掀開幾十步遠,膀子卻毫髮無傷——所以人稱他是“張鐵臂”。隨即又說自己武藝高強,時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幫人解圍濟困,將到手的銀錢賙濟窮人。並現場舞劍,讓人眼花繚亂。

如此一番表演,讓兩位貴公子深爲歎服,也將其留在婁府,當作上賓款待。不久婁公子組織鶯脰湖“名士大宴”,張鐵臂也應邀參加,有喫有喝,很是快意。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婁三婁四正在書房商議家務,忽然聽到房上瓦片一陣響聲,隨即掉下一個人,正是張鐵臂。張鐵臂此時滿身血污,手中還提着一個革囊。他對大驚失色的兩位婁公子說,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仇人已經等了10年,今日取了他的首級,就在革囊裏。現在,我要去報答我的恩人了。怎麼報答呢,我需要送給他五百兩銀子。但我沒錢啊,我想只有兩位公子纔有這等胸襟,所以冒昧在黑夜裏來求,你們若是不答應,我就走了,從此不再相見。

張鐵臂這一番言辭,表面是相求,實則是威脅,讓婁三婁四嚇得“肝膽皆碎”,當即同意給他五百兩銀子,然後問他,你這個革囊裏的東西怎麼辦?張鐵臂說,我現在要去報恩,半天后回來,然後我用一種神藥將之化爲水。這樣吧,明天你們準備好宴席,廣招賓客,到時候我來現場表演此事。

說完,張鐵臂便將革囊放在地上,取了銀子,跳上屋檐離去了。

此時月色蒼涼,四周萬籟俱寂,婁三婁四公子看着血淋淋的革囊,不覺又惶恐又焦慮。二人決定相信俠客張鐵臂,明日便按照他所說的,辦酒席備佳餚做個“人頭會”,請家中的幾個賓客一起到會,見證他的神奇技藝。

無奈第二天喫喝都準備好了,賓客也都到齊了。張鐵臂卻左等不來,右等不到,一直到了晚上,革囊內已經有臭氣泄了出來。兩位公子才硬着頭皮讓人打開革囊一看,“那裏是什麼人頭,只有一個六七斤豬頭在裏面”。兩公子無比慚愧,只好“叫把豬頭拿到廚下賞與家人們去喫。”

張鐵臂成功騙了一場,滿載而歸,從此便在江湖消失了。

2、桂花樹下美酒香,優雅公子也上當

時光荏苒,《儒林外史》裏已經過了好多年,很多人來去匆匆,登場又退場,讀者已經渾然忘記了這個張鐵臂。到了小說的32回“杜少卿平居豪舉,婁煥文臨去遺言”,寄託着作者情懷與理想的正面人物杜少卿在千呼萬喚中出場了。

他甫一登場,風采頓時秒殺此前的袞袞諸公,也遠遠超過了只知道附庸風雅的婁家兩位貴公子。杜公子出身清貴世家,卻厭惡科舉,蔑視權貴。爲人灑脫磊落,正直善良。

一個曾經爲杜家唱戲過的戲班班主鮑廷璽前來打秋風,在這裏,他遇到了一位杜家世交韋四太爺,一位杜少卿的同學臧蓼齋,還有一位

“一個大眼睛黃鬍子的,頭戴瓦楞帽,身穿大闊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斯文像。”

這人自我介紹叫張俊民,“久在杜少爺門下”。因爲懂得醫道,所以被杜少卿請來爲家中的老管家看病。

張俊民很會說話,跟韋四太爺聊得很好。韋四太爺是杜少卿父親的好友,被杜少卿待爲上賓,張俊民和鮑廷璽跟着借光,很是喫到了很多好喫的。

“餚饌都是自己家裏整治的,極其精潔。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羮。”

不僅如此,在韋四太爺的提醒下,杜少卿還找到了被遺忘了九年的一罈陳酒。幾個人在杜家花園裏的桂花樹下,享受了一場豐美的盛宴。

然而,除了韋四太爺之外,參與這場盛宴的鮑廷璽、張俊民、臧蓼齋,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是真正領情感恩的。因爲知道杜少卿慷慨大度,他們都琢磨騙他的錢花。就在桂花陳酒宴會不久,臧蓼齋藉口替人買秀才事發,沒錢還賬要走了300兩銀子(這不法之事還好意思當要錢的藉口,也是奇了),鮑廷璽想要幾十兩銀子開個戲班,杜少卿大方地說,說幾十兩銀子不濟事,一揮手便給了他100兩。張俊民呢,想要讓兒子冒籍考試(也是違法的)求杜少卿幫忙,杜少卿二人不說就派人打了招呼。過了幾天張俊民又來找杜少卿,說人家還要自己捐120兩銀子的維修費,杜少卿立刻同意掏錢……話說這些錢,都是杜少卿剛剛賣了祖傳的地換來的。

過了兩天,張俊民準備了一席酒菜送到杜府,敬了杜少卿一杯酒表示感謝,稱讚他的慷慨大方……

我寫到這裏,你們是不是很奇怪,我不是在寫江湖騙子張鐵臂嗎?怎麼寫着寫着張鐵臂沒了,換了個不相干的遊醫張俊民來寫?

又過了好幾回,到小說37回,杜少卿因爲敗光了全部家產,搬到南京來住。在組織了盛大的“泰伯祠大祭”之後,張俊民和臧蓼齋也來南京拜訪杜少卿,杜少卿請二人喫茶。就在這時,曾經參加過“鶯脰湖宴會”的蘧公孫來跟杜少卿辭行,看到張俊民,頓時大驚——原來這張俊民就是張鐵臂,他在湖州騙完了婁三婁四公子,又來天長騙杜公子——一次得手不肯罷休,這次來南京大概還想繼續騙。幸好被蘧公孫看破,告訴了杜少卿。

終於,這位江湖騙子張鐵臂、遊醫張俊民再也沒有了施展的空間,灰溜溜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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