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墨雲衡

編輯:喫硬盤吧

插畫:發達蚊

“不怨糟糠怨杜康, 乩諑玄羊重克傷。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織錦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娘。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

乾隆二十九年年初,京城的天氣還未回暖。西郊的一處陋室裏,有一位名喚芳卿的婦人,面色悽婉地整理着炕箱裏的書稿。一時間,不禁睹物思人,於是寫下了這首悼亡詩,來紀念自己於除夕夜撒手人寰的丈夫,夢阮——曹雪芹。

世人皆知,一生坎坷困頓而又光輝燦爛的曹雪芹,在飽嘗了人情冷暖之後,著出“紅樓一夢”,其間寫盡了世間的悲歡離合、紅塵紛擾。於衆生而言,只道是“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亦枉然”。或許,也只有他最親近的妻子才知曉夢阮心陷塵俗後的百轉千回。

#01:

生於簪纓世家,領略世間繁華

“賈不假,白玉爲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牀,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是《紅樓夢》中,對金陵當地“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豪富與權勢的描述。形容如此貼切,那是因爲作者曹雪芹就出生在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中。

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六月,一個男嬰在蘇州織造舅祖李煦的府上呱呱墜地。這個哭聲響亮的男孩兒正是曹雪芹,他的到來爲只剩婆媳二人苦苦支撐的金陵曹寅一支帶來了希望。

“三朝宴”上,家人爲其取名爲“霑”,取自《詩經·小雅·信南山》“既霑既足,生我百穀”,希望他能夠繼續沐得皇恩,延續這個簪纓世家的榮耀。這是全家對他的期望,沒曾想,後來卻成了他一世的劫數。

作爲千金之子,日常雖是珠圍翠繞,曹雪芹也未曾真的長成紈絝。全家縱是千般寵着,但在教育問題上,卻一點兒也沒含糊。

小曹霑,三歲時便以《千字文》開蒙;五歲,能讀《詩經》、《春秋》等諸書籍;六歲起,接觸《全唐詩》、《佩文韻府》以及祖父曹寅的相關著作;至七歲之後,開始承襲曹家文武傳家的傳統,讀書之餘,還習得了一身武藝。

讀萬卷書,還需行萬里路。對於這個全家的寶貝疙瘩,其時任蘇州織造以及江寧織造的舅祖李煦和堂叔曹,都很是上心,外出時常會捎帶上他,着實開闊了他的眼界。

想罷,其所著的《紅樓夢》之所以能無所不包、面面俱到,除了與其日後在京城的見識息息相關之外,與這段少時的江南時光也脫不開干係。

年少的曹雪芹是令人豔羨的,生於詩禮簪纓之族,長於花柳繁華之地,安於昌明隆盛之邦。可世事難料,未曾想這所有的美好都終如槐南一夢,在他十三歲這一年戛然而止。

#02:

金陵夢碎一甲子,北上返京啓新章

雍正五年(1727)年底,曹怕因虧空案被追究,開始暗中轉移家中財產,不料被告發。此時,雍正帝決定不再容忍這個本就能力平平還時常不安分的曹。

雍正六年(1928)年初,曹被罷職抄家,曹家家產盡沒、奴僕四散。十三歲的曹霑,一朝長大,在面對家變的茫然無措中,他模糊地明白了“富貴盈室,莫之能守;君恩難恃,興衰異數”這個道理。

曾經被攀鱗附翼,富甲金陵一甲子的曹家,自此再也不復存在。現實裏的千丈落差,對於當時的小曹霑而言實難消化,一顆不甘的種子就此在這個少年的心中生了根。

返京後的曹家被安排在崇文門外蒜市口的十七間半祖宅,曹雪芹就此開始了他的京城生活。雖說曾經養尊處優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但是憑着叔父暗中轉移的家財以及京中權貴親戚的蔭庇,曹雪芹還是擁有着比一般旗人家庭更加優越的生活。

一切安穩後,又適逢朝廷從內府子弟中選拔俊秀,文武兼修的曹雪芹很快獲得了入學資格。

這對於禍不單行的曹家而言,算是個喜訊了。一來,解決了全家的寶貝疙瘩曹雪芹的去處問題;二來,也爲夢碎金陵的少年帶來了新的希冀。

在官學學習的兩三年光景中,曹雪芹過得甚是得意。官學所教授的科目主要以“四書”爲主,在江南時,曹雪芹就於私塾中習得了這些儒學經典,且早已經年而熟。

官學的學業可以輕鬆掌握,這爲他豐富見聞、拓展視野提供了更充裕的時間。少時江南的經歷,也成爲了他平時在京城中結交好友、拜謁名士最好的資本。

此時的少年,褪去了初來京城時的茫然無措,恢復了以往的意氣風發。彷彿昔日曹家的榮族盛景、祖輩的耀眼光芒,又依稀呈現在了他的眼前,並有力地點燃了這個少年的雄心鬥志。

#03:

幾經沉浮終無望,洞悉世事心意灰

雍正八年(1730),曹雪芹十六歲,可以尋差事了。成丁後的他,成爲了表哥平郡王福彭府上的入幕之賓,日常工作就是協助福彭處理部分文案工作,並不忙碌。

原本在平郡王府上,工作得順風順水,兩年幕客的歷練,也愈加豐滿了曹雪芹的羽翼。可誰知此時綏赫德的返京以及之後引發的一系列事端,讓曹雪芹再一次體會到了人生的酸澀。

綏赫德,即是曹被罷官後,江寧織造的繼任者。曹家當時在金陵的財產,也曾連同官位一併被這位繼任者所接手。

雍正十年(1732)臘月間,綏赫德被革職後返京。曹雪芹得聞此消息後,不禁想起了自家落入其手的財產,一時之間無法放下。於是,他心中那顆不甘的種子開始悄悄作祟,在與姑父(福彭之父)商量後,決定勒索綏赫德。

迫於平郡王福彭當時的權威,綏赫德無奈在轉年正月裏將上千兩銀子送到王府。不料當年十月間,事情敗露傳到了雍正帝耳中。因還需重用福彭,所以皇帝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平郡王繼續任用,而曹雪芹就沒那麼幸運了,被安排到了香山,說是任職,實則是被禁足在那裏。

原本胸中重燃鬥志之火的曹雪芹,再次被澆了一盆透心涼的冰水。對於過去的放不下,成了他心中永遠過不去的一道坎兒。

就這樣,曹雪芹於香山落寞地留守了幾年。在其心氣兒快被消磨殆盡之時,他的人生似乎又迎來了新的轉機。

雍正十三年(1735年),雍正帝駕崩,弘曆繼位,福彭再沐皇恩,邁入了清政府的最高中樞機構,曹雪芹就此有了更大的依仗。

幾個月後,在表哥福彭的幫助下,曹雪芹終於可以離開禁足四年之久的香山,入宮擔任了一名侍衛。本以爲能夠有機會一展宏圖,未曾想現實卻並非如他所願。

作爲一名侍衛,曹雪芹時常遊走在皇宮、皇家園林之間,宮廷禮樂應見盡見,結交的也多爲權貴子弟,燈紅酒綠的生活充斥在了他的這段侍衛生涯裏,卻始終抱負無門。一時無措的他,也只得將自己暫且隱匿在這紙醉金迷之中,借酒消愁,無可奈何。

很快,乾隆四年(1739)發生的弘晳逆案給了曹雪芹這個目睹者很大的衝擊,也使他徹底從混沌的狀態中清醒了。一代親王的生死,從審理到定罪,不過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憶起往昔自家的一甲子榮耀與一夕的衰敗,他終是明白,活在這樣的王朝之中,縱使是皇親國戚、權貴高官又能如何?不過是:

爲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幾經沉浮,曹雪芹不得不承認曹家的氣數是真的盡了,於是乎一心投入到了酒與文章中。

#04:

批閱十載著一夢,虛虛實實寄真情

在短短三十年間,曹雪芹就歷經了人世間的百轉千回。紅塵裏的悲歡離合,令他洞悉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人生真諦。但此時,其也不過將將而立之年,無法光耀門楣的遺憾,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揮之不去的殘痕,時間愈久,殘痕愈深。

奈何,終日裏也只得過着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的生活。乾隆八年(1743),他開始撰寫《紅樓夢》,後辭去了侍衛的職務,藉着表哥福彭的關係,到西單牌樓石虎衚衕的宗學裏,謀了一個“瑟夫”的差事。工作很是清閒,可以專心於《紅樓夢》的創作,把他心中那道跨不過的坎兒,全部寄託在了文章中。

後來,福彭過世了,這就意味着曹雪芹在京的唯一依靠也倒了。清閒的宗學生活,開始變得岌岌可危。果然,兩三年後,曹雪芹又再次回到了那個他曾經被禁足的地方——香山。此時,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已基本成形。

回來也好,可以在一隅寧靜中,繼續修改與整理他人生的大半寄託。只不過,沒有了權貴親戚的庇佑,他的生活變得潦倒了起來,昔日的千金之子,活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中,他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終於爲自己著出了“紅樓一夢”。

後世之人評論這本書說:“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閒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後面渲染出來......作者無所不知,上自詩詞文賦、琴理畫趣,下至醫卜星象、彈棋唱曲、葉戲陸博諸雜技,言來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獨得。全部一百二十回書,吾以三字概之:曰新、曰真、曰文。”

又怎麼會不真呢?

那書中究竟說的是賈寶玉,還是曹雪芹?載的是四大家族,還是金陵曹家?

似是曹雪芹將自己隱去,向世人呈現了一曲“樹倒猢猻散”的封建家族的白雪殘歌 。

實則是他將自己三十餘載親身遭逢的人與事,毫無保留地、事無鉅細地一一向世人剖露,展現出了一代王朝的興衰史。

怪不得,無論品幾次《紅樓夢》,都會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愴感襲來,那或許就是曹公流下的“淚迸荒天”的無盡哭泣吧。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可能還是不甘的。

其雖也曾借那跛足道人之口,道出了自己洞悉世事後的大徹大悟:什麼金銀功名、嬌妻兒孫,到頭來,都逃不過荒冢一堆,眼閉了的結局。

可當那赤裸裸的真全部化作一場幻夢之時,無論如何放不下,也都只能感嘆一句:這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誰解其中味?

本作品版權歸魚羊史記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侵權必究。歡迎轉發朋友圈。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