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盧雁

·每個人體內都有着抗腫瘤免疫。當機體免疫系統發現體內的癌細胞後,就會發動免疫大軍,深入到腫瘤組織內部,與癌細胞廝殺,這些深入癌組織內部的淋巴細胞,就是TIL。

59歲的吳霞芳,曾經的卵巢癌晚期患者,是一個有趣的人。

且不說多數人“談癌色變”,很多癌症患者,本人也避諱跟別人談及自己的病,哪怕是分期早期的患者,這通常也是一個禁忌的話題,畢竟,這是一件糟心的事。

吳霞芳不同,她積極參加了一項探索性的臨牀研究,她在試驗中明顯獲益,經PET-CT影像學對比,原先顯示已全身轉移的24處腫瘤影,如今只剩下一處。

這項研究是由上海市第十人民醫院(暨同濟大學附屬第十人民醫院,以下簡稱十院)婦產科程忠平教授團隊主持的,其運用的核心治療技術,叫做——TIL細胞免疫療法。

8月4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在十院婦產科見到特地從家裏趕來的吳霞芳,並與程忠平醫生團隊聊了聊,對TIL細胞免疫療法有了更多的瞭解。

吳霞芳近照。

被醫生宣佈“死刑”,她簽署“安樂死”

2019年5月,已在澳大利亞定居的吳霞芳,確診卵巢癌IV期。

“當地公立醫院的醫生還是想試試看手術,結果打開腹腔一看,不止一個地方有腫瘤,已經沒法手術了。”吳霞芳只能選擇先化療,但效果微弱,最麻煩的是,還發生了術後粘連,血清CA125(一種腫瘤標誌物,是卵巢癌重要的輔助診斷指標)從術前的1800U/mL,飆升至5000U/mL以上,而臨牀正常參考範圍是:血清<35U/mL。

繼續化療。但現實依然殘酷,2020年1月,吳霞芳的血清CA125從5000U/mL,再創新高至8300U/mL。“這可以說是晚期中的晚期,醫生說我最多隻剩3個月左右的生命,這一刻,天塌下來了。”

今天的吳霞芳說起這段經歷,已不見傷心和絕望,身邊人反而很容易被她周身散發出的積極的能量感染,她快人快語,情緒飽滿,多次主動說:“沒什麼不能問的,我就想讓更多人知道我經歷了什麼,讓更多人知道TIL。”

再回到2020年,被醫生宣佈“死刑”後,吳霞芳簽署了“安樂死”,如果這一天無可避免,那也要死得有尊嚴。同時,她仍在積極尋找治療方法。“我想試試免疫治療。”吳霞芳對澳洲私立醫院的一位醫生說。

澳洲醫生給吳霞芳用上了PD-1抑制劑,一種腫瘤免疫治療的新藥。PD-1的全稱是程序性細胞死亡受體蛋白1(Programmed cell death protein 1),是一種位於T細胞表面、進行免疫調節的蛋白質受體,當腫瘤細胞表面的PD-1受體與配體PD-L1相結合時,T細胞的免疫功能就會被關閉,導致腫瘤細胞無法被殺死。目前對這一免疫過程進行抑制的藥物有兩類,一類是抗PD-1抗體,另一類是抗PD-L1抗體,通過抑制PD-1和PD-L1的結合,從而激活T細胞的功能,使其殺死腫瘤細胞。這類藥物並不能直接殺傷癌細胞,而是激活針對癌細胞的免疫系統,讓大量活躍的免疫細胞成爲真正的抗癌武器,殺死癌細胞。

實踐證明——有效果:吳霞芳的血清CA125從8300U/mL這個高點,慢慢回落,5000U/mL,2000U/mL,最後止步於850U/mL。

也許是前沿醫學的親身體驗讓吳霞芳重拾了信心,也恰在那時,病友羣裏一條臨牀試驗招募的信息,讓她知道更加先進的TIL細胞免疫療法已經在國內開展,此後兩三個月的輾轉中,從澳洲回到中國,從北京尋到上海,鎖定十院程忠平教授團隊,把自己交給他們。

“當時,我的心裏很孤獨,但程醫生的一句話,讓我做出決定,他說:很難治,我也不是神醫,我不能保證,我們一點一點來,一起努力。”這幾句話,今天的吳霞芳重複了好幾遍。

2021年7月9日 吳霞芳回國後接受治療前進行PET-CT全身評估,轉移竈遍佈全身,包括腋窩淋巴結、鎖骨淋巴結、子宮、雙側附件、腹膜、盆腔、腹股溝淋巴結等。圖片上黑色分佈區域爲腫瘤病竈。

來自腫瘤組織的殺敵利器

TIL(Tumor Infiltrating Lymphocytes,腫瘤浸潤淋巴細胞)是一種從腫瘤組織中分離出的浸潤淋巴細胞。

1986年,免疫界泰斗Rosenberg及其團隊在一位晚期黑色素瘤患者手術切下來的腫瘤組織裏發現,除了大量的腫瘤細胞,還有一小部分淋巴細胞。

可以這樣說,每個人體內都有着抗腫瘤免疫。當機體免疫系統發現體內的癌細胞後,就會發動免疫大軍,深入到腫瘤組織內部,與癌細胞廝殺,這些深入癌組織內部的淋巴細胞,就是TIL。

“能夠深入到敵軍內部,還能夠存活下來的免疫細胞,無疑是生命力最強的,被認爲可以激發機體對腫瘤細胞的特異性免疫反應。而且由於這些免疫細胞來源於患者的腫瘤組織,對比其他血液來源的免疫細胞,對腫瘤細胞的識別能力更強。”程忠平告訴澎湃新聞。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這部分活下來的TIL畢竟數量有限,難成氣候,否則腫瘤組織也不會繼續張狂,加上腫瘤組織內部微環境的複雜,這些TIL淋巴細胞的作用受到極大抑制,導致抗腫瘤免疫作用非常微弱。

怎麼辦?研究人員把這部分寶貴的細胞提取出來,在體外進行大量的擴增,再回輸到患者體內。這個擴增是數以百億級甚至千億級的TIL一下子成了“集團軍”,給癌細胞以暴擊。

“腫瘤免疫治療是劃時代的進步。”程忠平這樣評價,“傳統的手術切除、放化療,醫師和科學家都是聚焦腫瘤本身,而免疫治療則不同,無論是PD-1、PD-L1,還是後來的NK(自然殺傷細胞)、CAR-T(嵌合抗原受體T細胞免疫療法),不是直接靶向腫瘤細胞,而是靶向患者自身的免疫細胞,把免疫系統激活、變強、武裝起來,用自己的細胞去殺死腫瘤細胞。”

但要做好這件事並不容易,程忠平表示,“TIL療法的成功需要極其嚴格的全程管理,首先要在經驗豐富的微創醫護團隊協助下,完成腫瘤組織採集,在潔淨實驗室從腫瘤組織中分離腫瘤浸潤的淋巴細胞,在體外培養和大量擴增後,然後回輸到病人體內,才能完成整個複雜的的治療過程。”

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岔子,都可能導致前功盡棄。在晚期腫瘤患者體內取得腫瘤組織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每一次都是冒着患者生命危險。 “取個標本就要花幾個小時,有時搞不好,組織壞了、細胞死了,組織少一點不行,污染了不行,溫度高一點不行,接觸到空氣中什麼物質了也不行,否則很可能最後質控過不了,非常困難。”程忠平說。

需更多成功案例檢驗臨牀結局

吳霞芳是幸運的。

2021年7月,吳霞芳進行第一次手術取樣。兩個月後,擴增後的TILs回輸到她體內。回輸當晚,吳霞芳發燒,第二天,燒退,“整個人煥然一新,感覺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吳霞芳說。

健康的人很難體會癌症晚期的痛苦,吳霞芳舉了一個例子,“我最嚴重的時候,喝一口水,要20分鐘才能喝第二口,因爲我的胃已經被腫瘤細胞和腹水包裹住,動都不能動。”

而今,吳霞芳已連續5個月CA125低於18U/mL。2022年3月,吳霞芳進行第二次手術取樣,希望能用上第二代TIL技術,讓病情得到進一步控制。

程忠平向澎湃新聞記者介紹第二代TIL——修飾性T細胞,“新一代TIL是一種轉基因TIL,通過電轉表達一個感興趣的基因,或者通過CRISPR或TALEN等技術敲除(KO)特定基因。目的就是讓TILs更精準、更強大。”

據程忠平介紹,全球第一例膜結合型細胞因子TIL回輸案例,就是在十院他的團隊開展的,目前已完成入組7例,3例已完成回輸。

哪類患者有效?程忠平坦言這是他目前的痛點,也是TIL細胞免疫療法目前最大的瓶頸。“第一,病人個體差異太大了,我們無法預知她有效或者無效,當然這也是所有癌症治療共同面臨的挑戰;第二,回輸TIL之後,目前的檢測與監控技術,還無法完全跟蹤它們。”

程忠平很感謝像吳霞芳這樣願意參與試驗的患者,每一位患者對團隊都尤其珍貴。在國外,早期患者也可以自願加入試驗,國內臨牀研究起步晚,入組接受臨牀試驗的往往都是晚期奄奄一息的晚期,甚至是腫瘤終末期患者,推動試驗項目進程異常艱辛,“每前進一步,都是信仰,都是對生命的敬畏”。程忠平自我安慰,“換一種思考方式,我們現在如果把晚期患者那麼難啃的’骨頭’都能啃下來,將來面對相對早期的患者,不是小菜一碟了嗎?”

據悉,從全球來看,首位接受TIL療法的倖存者,已健康生活了10多年。目前,TIL細胞免疫療法暫未上市,但在全球範圍內已經開展了多項針對各類實體腫瘤,包括:非小細胞肺癌、結直腸癌、骨肉瘤、宮頸癌,卵巢癌等臨牀試驗。

目前來看,TIL療法處於臨牀探索性研究階段,還不能肯定臨牀結局。成功的案例提示該技術可能爲晚期癌患者帶來新生希望,也鼓勵臨牀醫師和患者繼續探索。TIL療法涉及臨牀手術、生產製造、運輸等多個方面,各個流程的標準化和規範化難度極大,需要建章立制,真正掌握核心技術的團隊不多。

但不管怎樣,吳霞芳是幸運的,她不再是晚期卵巢癌患者。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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