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軟銀的1.7億美元真的投給了一個“假獨角獸”。

2022年5月,美國知名社交軟件IRL(IN REAL LIFE)陷入了一場嚴重的公關危機:一個名叫Nicholas Grant的前員工在英國發起訴訟,聲稱自己和部分同事因爲發現了公司涉嫌“商業數據造假”“嚴重誇大用戶規模”,在向管理層提出質疑後,遭遇了“報復式的解僱”。

緊接着幾天之後就有報道稱,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注意到了Nicholas Grant的訴訟,並決定因涉嫌誇大活躍用戶數量而誤導投資者向IRL發起調查。因爲在訴狀裏,Nicholas Grant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同事們一起發現造假的過程——當時作爲軟件工程師的他們,在日常檢視後臺數據的時候,發現活躍用戶這一項指標表現得“十分不穩定”,許多國家和地區經常憑空多出幾百萬用戶,或者忽然減少幾百萬用戶——Nicholas Grant根據自己多年的從業經驗判斷,認定這樣的表現意味着IRL存在着很多“機器人”“假用戶”,將直接導致“用戶規模”被嚴重誇大。

在亟待經濟復甦的後疫情時代裏,這毫無疑問是非常致命的指控。

不過在當時,Nicholas Grant並沒有得到輿論的完全支持。因爲沒過多久,IRL就非常“坦誠”地公開了自己的裁員計劃,CEO兼創始人Abraham Shafi在一份全公司可見的備忘錄中宣佈全公司將裁員25%,並且給出了一段非常合理的解釋:“成爲標誌性的、有影響力的公司就像在奧運會上贏得金牌一樣,是很有挑戰性的事……但大多數人並不想成爲奧運會選手,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走我們正在走的路……我們的文化,適合那些想要突破自己極限並發現自己能力的人。”

更重要的是,IRL可是巨頭認證過的“獨角獸”。就在Nicholas Grant提起訴訟的11個月前,也就是2021年6月15日,IRL官宣了軟銀願景二期基金領投1.7億美元C輪融資的消息,整體估值規模達到了11.7億美元(約合85億元人民幣)。融資的通稿裏軟銀投顧董事Serena Dayal還親自下場拔高了IRL潛在的劃時代意義:“(後疫情時代)的人們越來越多地尋求更多面對面的社交聯繫,希望一起分享有意義的經歷……作爲一個創新型社交產品,IRL正好處於社羣交流、發起活動、活動推薦、內容分享的交叉點。”

以至於Nicholas Grant引爆的這場公關危機逐漸進入了一種“不了了之”的狀態,IRL及其高管團隊仍然更多地以“正面”地姿態出現在主流媒體的報道里。比如今年年初,GQ通過《中東第一位“價值10億美元”的社交產品創始人》這篇專題報道,盛讚Abraham Shafi是“中東地區近年來湧現的最令人興奮的人才之一”。

而這纔有了最近喫瓜羣衆對於IRL“造假醜聞”的瞠目結舌——原來當初看起來那麼激進的Nicholas Grant反而還有些“保守”了,原來軟銀的1.7億美元真的投給了一個“假獨角獸”——IRL董事會在6月底的官方承認,其此前聲稱的2000萬活躍用戶裏,有95%都是“機器人”冒充的“假用戶”,董事會也由此相信團隊無法再履行此前的所有規劃,最好的選擇就是“解散IRL並清算其資產,將剩餘資本返還給股東。”

如今我們再登陸IRL的官網,只能看到一個哭泣的章魚哥和一段簡短的聲明:“IRL即將關閉,應用程序將於太平洋夏令時間6月27日中午12點正式關閉……我們感謝您與我們分享過您的社交體驗,我們祝願您在其他平臺上能夠延續這樣的精彩社交。”

湊合出來的西方微信

雖然現在人們在談論起IRL的時候,常常會引用Abraham Shafi的說法,將其稱之爲“西方的微信”。但2017年IRL剛剛成立的時候,團隊想做的其實根本不是一款即時通信軟件,而是一款“興趣日曆”,核心場景是通過推薦算法,爲用戶們提供每日的活動建議,以更好地發現現實世界裏的精彩(也就是“In real life”的真實意涵)。

所以早期關於IRL報道,走的基本上都是“戰網癮”的路子,大量媒體人把IRL形容成一款能夠幫助“人們戒掉手機的應用軟件”。Abraham Shafi提供的官方說法是“現在的社交媒體簡直變成了一項‘觀賞性運動’,很少有人能通過它們感受到彼此之間的聯繫”,而IRL的創業初衷就是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與此同時,IRL團隊也“通透”地認定他們的產品只服務於Z世代。

在早期的媒體採訪中,他們經常用大量的篇幅論證Z世代正在主動將社交軟件區分爲兩大類——一類是以iMessage、Facebook爲代表的“正式社交軟件”,用來和“成年人們”保持聯繫;另一類是以Instagram爲代表的“興趣社交軟件”,專門用來分享照片和當下時刻,或者發現藝術或技術方面的新事物——Abraham Shafi經常毫無保留地把Instagram定義爲創業標杆:“我們想成爲線下聚會場景裏的Instagram。要知道,在Instagram 出現之前,人們肯定不會拍那麼多照片。”

當然這種“又偏門又篤定”的洞察力,換一個角度來看代表着IRL創始團隊的侷限性:Abraham Shafi是一個進修過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程序員,通過研發HR SaaS系統GetTalent攢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聯合創始人Scott Banister是PayPal的第一位董事會成員,也是Facebook的早期投資者;Krutal Desai和Henry Khachatryan曾經共同創辦了在線問答社區GetSponge。

但必須要承認的是,在極度飽和的社交賽道里,這確實是爲數不多的有效策略之一:2019年IRL手機端應用正式上線之後,在不到12個月的時間裏日活用戶暴漲到了200萬,實現了12倍的增長;而這200萬用戶裏,大多數年齡在15歲至25歲之間。IRL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敲開了資本市場的大門,於2019年6月完成了800萬美元的種子輪融資,投資方爲Floodgate、Founders Fund和幾位未透露姓名的私人天使投資人。

而軟銀願景二期投資的“西方微信”,其實適合定義爲IRL迫於疫情壓力的“自我否定式”改版:

2020年隨着疫情爆發,體育賽事、大型演出等聚集性活動相繼停擺,IRL的活躍度出現了斷崖式下跌,迫使產品團隊不得不增強軟件的“即時通信”功能,同時拿掉算法當中“距離多近”“花費多少”“是否在相同城市”這些參數,改爲推薦Spotify、Twitch、TikTok、HBO等合作平臺舉行的線上活動。

Abraham Shafi曾經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明確表示,這個觸及核心場景的改版直接影響到了他的融資策略,因爲IRL變得開始需要“大量拓展服務器”、“大量收購數字營養公司AeBeZe Labs等公司來豐富線上場景”,轉型產生的海量成本讓他不得不考慮作爲Tiktok投資方的軟銀、作爲Snapchat投資方的Dragoneer所拋來的橄欖枝:“我們可以看到已經有大量的TikTok用戶,在他們的個人資料頁面加入了IRL的活動信息和羣聊信息,以此豐富和其他網友之間的互動……仔細想想,我們經常能在Instagram上收到很棒的私信,我想其他產品也可以努力完成這一點。”

換句話說,軟銀投資的IRL,實際上是一個假裝經受過市場檢驗、商業模型從未真正意義上跑通過的PPT項目——投資方和創業者都琢磨着摸着彼此過河,遭遇“無能狂怒”式的失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混沌時代的集體悲劇

當然對於軟銀來說,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在同行襯托下可能都算不上“受害者”。比如今年年初,摩根大通就起訴了一名叫做Charlie Javice的創業者,指控其通過大量編造客戶信息、誇大用戶規模及營收狀況等手段,誘導摩根大通以1.75億美元的高價收購了其名下的金融科技公司Frank。

Frank與IRL相同,2016年成立之初就有清晰的定位,旨在幫助美國年輕人優化助學貸款申請流程,立志要成爲“教育金融界的亞馬遜”,並同樣帶着“又偏門又篤定”的洞察力順利地獲得了資本市場的認可,拿到了Aleph、Chegg、Reach Capital、Gingerbread Capital、SWAT Equity Partners等知名風投機構的投資。等到2021年摩根大通試圖收購Frank的時候,Frank更是已經能夠提供一份包含426.5萬名客戶的龐大數據庫,Charlie Javice也在收購案結束之後加入了摩根大通,擔任董事總經理,負責摩根大通的教育金融產品線。

但在收購完成後的某次電子郵件推銷中,摩根大通意外地發現郵件出現了“災難性”的打開率,“大約只有四分之一的郵件顯示已送達郵箱,只有1%的郵件顯示已被閱讀”,直接讓負責郵件推銷的部門炸了鍋,強行要求複覈Frank客戶數據庫的真實性。有報道稱一通篩選下來,摩根大通最終發現Frank的真實用戶可能還不到30萬,不到其對外宣傳口徑的7.5%。

更戲劇性地是,就在摩根大通起訴Charlie Javice的同一周,Charlie Javice選擇了反手起訴摩根大通,理由是摩根大通展開的是一次“針對其個人的毫無根據的調查”,以試圖規避掉本該支付給Charlie Javice的“裁員賠償金”。

更值得玩味地是,Charlie Javice幾乎重新詮釋了來自摩根大通的所有指控。例如“Frank客戶數據庫的真實性存疑”,Charlie Javice的解釋是“基於美國現行的學生隱私保護法規體系”,她本來就沒有義務“提供真實的學生客戶信息”。對於電子郵件推銷的翻車,Charlie Javice的解釋是摩根大通“未能很好地利用她的聰明才智來吸引年輕、多樣化的新受衆使用服務”,而是固執推行“構思不佳的商業計劃”。

這話聽起來還真不像一味地狡辯,話裏還帶着刺兒:摩根大通怎麼說也是現代金融服務體系的規則制定者之一,爲什麼卻在最基礎的“盡職調查”環節出現這麼重大的披露?這個堪稱世界上最具典範性的投資體系,爲什麼能夠被Frank的收購案鑽了空子?

要知道根據《紐約時報》所統計的數據,2012年至2021年這將近10年的時間裏,美國科技初創企業的融資總額膨脹了八倍,達到3440 億美元,其中有超過1200家創業公司被投成了估值10億美元或以上的“獨角獸”企業——誰又能說得清楚其中有多少case經歷的“盡職調查”一定比“Frank收購案”更加嚴格呢?

大概真的到了精英們也需要出清的階段了。

2021年5月,孫正義在投資者介紹會上曾經感嘆:“我們試圖邀請了一些合作伙伴(加入軟銀願景二期基金),但我們根本不受歡迎”。

2022年11月,Airbnb首席執行官Brian Chesky把當下的投資氛圍形容爲:“感覺就像我們身處在夜店裏,有人忽然打開了燈。”

想想IRL,想想同樣被軟銀強行推上“獨角獸”,同樣在6月宣佈資不抵債後聘請Sherwood Partners清算其資產的機器人披薩外賣初創公司Zume。情形可能一點都沒有被誇張。

(微信號:ChinaVentureWei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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