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成爲“這英”:一個“打工人”的“發瘋文學”

小張借“這英”的殼嬉笑怒罵,“打工人”們則在這找到心理補償。(23:17)

小張,也就是張迪,28歲,安徽淮北人,從小跟着父母北漂,度過了有些自卑而封閉的童年。

2012年夏天,17歲的張迪中專畢業後,做過服裝導購、前臺、人事、採購,一邊工作一邊參加繼續教育,考上大專後來又考了本科。

她跟我們聊起,換工作、考大學都是源自一份不甘,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過了,那些工作只是她能做的,但不是她喜歡的。

今年11月初,我們在上海虹橋機場附近的一處老小區見到她,她素面朝天,正在給家裏生病的貓打針。

一年前,她從北京搬來了上海,好容易找到一份電商的商務代表工作,但今年7月還是辭職了。幾乎前後腳,8月份,她在社交平臺上模仿那英的角色“這英”火了。

在直播間裏嬉笑怒罵,做“中國壞聲音”,把那些唱得好的“卷王”踢出去,“這英”帶着“循規蹈矩又壓力很大”的年輕人們解構一切看似莊重的東西。人多的時候,直播間有500個人排着隊等着跟她連麥。

“娛樂的意義”,這麼宏大的東西,張迪沒想過。被問起來,她老實說,就是給大家解解壓,圖個樂子,生活太枯燥了。

運營自媒體的人很難不焦慮“熱度”這件事。張迪說,她要努力營業了,要不就“涼”了。她是“平平無奇打工人”,這英是她的保護色。

成爲“這英”

澎湃新聞:爲什麼會起“這英”這個名字?

張迪:今年8月,我發了一條筆記爆火,看到下面有一條評論說“那英,這英”。好梗,立馬改了名字。這個名字好玩、好笑,就像寧靜和寧吵;周深和周淺。

澎湃新聞:你喜歡那英嗎?

張迪:我當然喜歡,她豪爽、灑脫,真實不做作。最近看《聲生不息》、《樂隊的夏天》,發現她外表上強硬,但內心非常柔軟。

澎湃新聞:覺得自己像那英嗎?

張迪:我覺得化完妝像,不化妝的話不像。

澎湃新聞:爲什麼選擇模仿那英,而不是其他人呢?

張迪:今年5、6月,《好想好想談戀愛》裏黎明朗這個角色爆火。它裏面有一些經典語錄,“沒錯,我是精神有問題。”“你跟一個病人在一起,你目的是什麼?”“這簡直危言聳聽。”20年前的臺詞都這麼犀利,反而現在的我們不太敢說了。當時,大家都在模仿這幾句臺詞。我正好辭職在家,也拍了一個視頻,沒想到突然爆火。後來,萬聖節又火了一次。

當時我裝扮成黎明朗去現場。去之前,還擔心有沒有人認出來,要是沒有一個人認出來,我可尷尬了,只能隨便拍點素材回來。沒想到,我一過去,就被圍得水泄不通。

澎湃新聞:那次之後,粉絲漲了多少?

張迪:抖音漲了4萬多,小紅書漲了5萬。

澎湃新聞:你的生活有變化嗎?

張迪:沒有太大變化,同樣還是在直播和拍視頻。

女孩張迪

澎湃新聞:能介紹下你家裏的情況嗎?

張迪:我們老家在安徽,但一家人都在北京生活,我父母,甚至爺爺奶奶過世前,都屬於北漂。我和我弟弟在北京出生、成長、讀書,後來又在北京工作。幾十年來,我們一家人都在北京租房。

我爸是一家物業公司的工程經理,我媽在一家蛋白質公司清洗實驗器皿。他們經常很忙,幾乎沒時間來關注我們內心。記得有一次,我要上寫字課,踮着腳去拿墨汁時,墨水倒了一身白校服。我至今記得,那種害怕,當時被嚇哭了。父母經常責怪我們,這個不能,那個不能,跟那個年代的很多父母一樣實行打壓式教育。

澎湃新聞:小時候會自卑嗎?

張迪:自卑,我小時候性格有問題,不會跟人相處。我會好奇、羨慕別人的玩具,或者喫的東西,但是自尊心又很強,只能在心裏想。甚至有人想跟我玩,我都不會跟他一起玩,別人想來幫我,我也肯定會拒絕。

澎湃新聞:現在回想自己那時爲什麼會這樣?

張迪:小孩成長過程中,需要老師、同學、家長的肯定。我從小得不到肯定,所以性格比較衝,別人也跟我相處不好,導致惡性循環。沒人說你漂亮、可愛,學習成績好。

澎湃新聞:小時候,父母會更偏愛弟弟嗎?

張迪:基本上是平等的,但我弟比我小五歲,嬌弱一點,所以得到父母的關注更多一些。我記得,我媽總是抱着他出去玩,身邊的親戚也會嚇唬我說:“你媽就疼你弟,她不疼你。”聽到這樣的話,我就會嫉妒我弟。因爲他們都不太關注我,我總覺得自己沒有意義,上學沒有意義,不知道人爲什麼要活着……

那時候,外省的小孩,在北京只能上九年義務教育,如果想讀公立高中,就必須回到原戶籍所在地去讀。我不想回陌生的戶籍所在地,就留在北京讀中專。我中專讀的是一所商業學校,當時學的是服裝設計。後來,大專是在北京服裝學院學的服裝設計。本科是北京大學繼續教育學院讀的廣告,我邊上班邊學習,因爲不想一輩子幹服務、基礎類工作。

澎湃新聞:之前做過哪些工作?

張迪:服裝導購、前臺、人事、採購,上一份工作是電商的商務代表,做了半年,今年7月份辭職的。

澎湃新聞:當時爲什麼辭職呢?

張迪:純粹是因爲太累了,想休整一下,留在那裏繼續拓展的空間很小,也覺得是時候離開,尋找下一家新的公司、崗位。休息期間,我拍的一條作品被點贊三四萬,纔有了後來的這英。

澎湃新聞:那時考慮過自己做直播嗎?

張迪:沒有,我是想做其中的一個環節,比如說做PR(公關)、商務對接,品牌方也行。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去做直播,因爲覺得自己不具備這種能力。我性格比較內向,不適合鏡前的工作,當時覺得做幕後比較適合我。

澎湃新聞: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什麼性格的人?

張迪:18歲以前,我比較內向,喜歡一個人待着。而且我很敏感,老師說什麼,我就會覺得緊張、嚴重,彷彿天要塌下來了,其實老師可能沒啥意思,只是隨口一說。後來,長大一點,才慢慢鈍感一點,開始喜歡大家一起玩,但沒有到覺得自己可以做直播的程度。

澎湃新聞:可能看不出你有一個自卑的童年。

張迪:我工作後,從家裏搬出來,交了一些朋友,開始考慮怎麼跟別人溝通。慢慢的,我得到了閨蜜的支持、認可,包括我現任男友,他無條件地支持和認可我,我性格纔開始發生變化。

以前我太內向了,社恐,一講話就緊張,哆哆嗦嗦,遇到事情就跑。我花了6年時間,才能夠當着一羣人的面嘻嘻哈哈。

我在心裏告訴自己:你也很厲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你在某方面的優勢遠勝於其他人。然後就是多結交朋友,多跟朋友一起出去玩,慢慢肯定會有所改變。

澎湃新聞:還記得小時候的夢想嗎?

張迪:初中的時候,我夢想長大能環遊世界。

澎湃新聞:父母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情嗎?

張迪:一開始,他們不知道,因爲他們不玩抖音、小紅書。10月份,他們看到了我的視頻,就說了一句:“你扮演得挺像的。”搬出家後,我的事就很少跟父母說,包括我來上海,後來辭職,他們都是過後才知道。

“這英是我的保護色”

澎湃新聞:我開始以爲你長得像那英,後來才發現你是模仿能力強。以前學過化妝嗎?

張迪:沒有,就是家裏有化妝品,然後自己研究。

澎湃新聞:第一條那英仿妝視頻,當時化妝花了多長時間?

張迪:那個妝沒有現在的濃,但因爲是第一次,研究了很久,估計有2小時。剛開始,我也不熟練,找了一張娜姐的照片,放得很大,然後看一眼,畫一筆,這樣反覆琢磨。

澎湃新聞:模仿她最難的點在哪兒?

張迪:當然是唱歌了,那姐唱功超級強,而唱歌是我的短板。

澎湃新聞:會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她嗎?

張迪:我覺得會。你一直模仿,就會越來越像。我現在不用刻意去模仿那姐,比我剛開始刻意模仿她要更像。可能學多了,說多了,就固定在這個頻道了。

澎湃新聞:你是希望這英越來越像那英,還是說希望這英有自己的個性?

張迪:我會在模仿那姐的前提下,去做一系列的內容,就是不只是模仿那姐唱歌、說話,或者整體妝造,會延伸其他屬於我自己的內容。

所以,我們不是copy關係,不是複製粘貼的關係。

澎湃新聞:擔心自己會被這英所束縛嗎?

張迪:不會,這英只會讓我更好地做自己,而不是束縛。平時,我本人會束縛自己,做了這英後,我就不會再束縛自己了。

澎湃新聞:生活當中,你會像這英這樣直爽嗎?

張迪:我會考慮一些事情,比如說,在地鐵裏,有人進站插隊,或者手機外放聲音,我有時看不過去會說,但有時候也會忍,這個忍就是在剋制自己。所以,生活當中,我會稍微慫一點,有時需要理性去處理一些事情。(這英)應該算是一個保護色,就像大家在屏幕後面發瘋。

澎湃新聞:你覺得模仿那英的意義是什麼?

張迪:一方面那姐不太出來營業,粉絲追不到她,就會到我直播間裏來看看;但主要是,對於有些偏內向的人來說,他們會從我直播間獲得一點快樂。比如,我直播2個小時,觀看人數達十萬人,那這10萬人都會獲得一些快樂。這是更大的價值。

“一起發瘋”

澎湃新聞:你在直播間主持《中國壞聲音》、《沒有音樂的夏天》,能介紹一下嗎?

張迪:這些名字是網友瞎起的,我當時也是爲了順應大家,所以就叫了這樣的名字。那姐主持過音樂節目,我於是也成爲了假導師。粉絲們假唱,我假評,有一種過家家的感覺。在我們節目裏,越不正式,畫風走得越歪,大家覺得越有趣。

澎湃新聞:據說你們的規則是亂唱,好好唱的人則會被踢出去?

張迪:這是粉絲定的一個規則,也是我們想要宣傳的點:不能好好唱,唱得好的人,我們也不特別表揚,不允許他們進來卷,他們進來卷,唱得不好的人就沒有生路了。現在的年輕人壓力很大,需要發瘋,如果一直循規蹈矩,就沒有什麼意思,所以我們都是反着來。

澎湃新聞:你真的踢過人嗎?

張迪:踢過,但這是娛樂性的,就說他“唱得太好了,踢出去”,他心裏也不會覺得什麼。

澎湃新聞:大部分人都是來看熱鬧?

張迪:對,多數不是來唱歌的,來看熱鬧的人更多。一場直播下來,連麥100人,200人撐死了。當然,最多的一次,連麥500人排隊。很多人想摻和,覺得好玩,並不是真正來唱歌。我唱得很少,除非他們懲罰我,或者爲了活躍氣氛我才唱。

澎湃新聞:你覺得大家一起“發瘋”,真的能放鬆嗎?

張迪:當然能解壓,這就是一種釋放壓力的途徑。年輕人釋放壓力的途徑真不多,找一個地方踢沙包,或者去練拳、打散彈,找個館子扎氣球、摔杯子,這些我覺得都有點太無聊了。

澎湃新聞:你的粉絲都是什麼樣的人?

張迪:剛開始,很多是初中生、高中生,因爲那正好是暑假。後來,就都是成年人了,很多是老師,幼兒園老師、小學老師、初中老師。有一個老師跟我說,看到班上同學上課犯困,他更困,怎麼辦?我說:“讓每個同學輪流上臺講,一人講一分鐘,然後你睡45分鐘。”我當然是說着玩的,其實就是爲了放鬆。

澎湃新聞:你以前去過其他人的直播間“發瘋”嗎?

張迪:我之前不怎麼看直播,因爲點進去,要不有人在唱歌,或者搞怪、打PK,我都不太感興趣。

“模仿,是一種代償”

澎湃新聞:你見過那英本人嗎?

張迪:當然沒有。

澎湃新聞:你覺得那英知道你在模仿她嗎?

張迪:我覺得應該會知道。即使她不怎麼上網,她經紀人肯定也會上網。

澎湃新聞:假如見到那英,會想要跟她說什麼?

張迪:我說:“那姐,對不起,我是那個……然後那姐,你罵我幾句吧。”因爲我覺得我很滑稽,我需要確認她能不能接受這種滑稽。如果她的反饋是沒事兒,那證明她不介意。

澎湃新聞:近些年有不少人模仿名人,像鹿哈、周淺,你們的路線會是類似的嗎?

張迪:我沒有摸清楚他們走的是什麼路。其實,我現在也沒有規劃我後面會走什麼路,但我覺得,直播和短視頻的系列內容,這兩點我是不會拋棄的。

澎湃新聞:去過他們的直播間嗎?

張迪:去過,鹿哈原名叫凌達樂,他在直播間賣貨,一直在那兒喫東西,講解食品特性。

我跟陽二不二有連麥,還有模仿張蘭姐的DDC,前幾天我們還一起拍了個作品。這次萬聖節模仿名人出圈的幾位,我都加了一遍微信,想看看後續有沒有一起創作的機會。

澎湃新聞:會像他們一些人一樣做直播帶貨嗎?

張迪:我現在不考慮。一方面,直播帶貨會打亂我娛樂性直播和創作視頻的節奏。另外,我剛被大家所認識,立馬就帶貨,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澎湃新聞:有點好奇,這些模仿名人的網紅,他們到底是怎麼做起來的?

張迪: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是小博主了。

澎湃新聞:你覺得大家爲什麼喜歡看普通人模仿名人?

張迪:如果大家看的是模仿出來的效果,那可能是一種代償。普通人拿着幾千塊月薪,沒有任何波瀾地重複着枯燥又無聊的生活。普通人模仿名人,可能是爲了找共鳴。

澎湃新聞:你抓住了哪一點呢?

張迪:抓住了一種創造吧。創造,對,這個直播間就是一種創造。我拍的一些作品,不是原創,只能說是模仿。但我能讓幾萬人停留在我的直播間裏陪我一起玩兒,我能烘托這個氣氛,我能帶動大家的情緒,這也算一種創造。

澎湃新聞:現在一個月有多少收入?

張迪:我現在收入不穩定,九月份的收入是1萬。

“平平無奇打工人”

澎湃新聞:現在一天是怎麼過的?

張迪:我凌晨3點左右睡覺,上午11點醒過來,接着洗漱、喂貓,然後一一回復消息,看平臺的消息,再計劃今天要拍攝什麼。下午、晚上可能會拍攝,或者做一些商務對接。

澎湃新聞:現在對接的商家多嗎?

張迪:這個月多一些,多數都是美妝、護膚類。

澎湃新聞:會擔心有創作瓶頸嗎?比如想不出點子來,寫不出文案。

張迪:會有瓶頸期,但我可以向粉絲求助。他們有的會作詞,有的會作曲,還有人寫小說、彈鋼琴,五花八門,什麼人都有,什麼都會。

澎湃新聞:你會組織粉絲搞一些線下活動嗎?

張迪:我最近準備籌備線下活動,如果大家有興趣,而且能赴約的話。每次組織十個人左右,在上海找一些有草坪的公園,做一些遊戲,比如把眼睛蒙上,然後互打;或者成語接龍、丟手絹……什麼都可以玩。

澎湃新聞:還挺有創意的。

張迪:現在很多人需要放鬆。單位組織搞活動,很多人其實並不想去,但我組織大家一起玩,首先大家是願意來,纔會搞成活動,而且是衝着我這個人來,他會覺得我很搞笑,看見我就想笑,所以玩什麼遊戲都會覺得開心。

澎湃新聞:假如“這英”不火了,有什麼打算?

張迪:她火不火,我都是一樣在創作,我沒有任何的改變。

澎湃新聞:你之前說自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打工人,現在怎麼定位自己?

張迪:我覺得我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只不過大家授予我這種不平常的角色,(現在)是爲自己打工。

澎湃新聞:模仿那英,會擔心侵權嗎?

張迪:我有諮詢過律師。我不能使用娜姐的姓名和音樂,無論線上還是線下。我不是那英,我是這英,直播間所有的娛樂活動都與那英本人無關。

我不能用她的姓名或者說她的著作權去牟利,絕對不可能用她的名義或者用我自己的名義去詆譭、抹黑、造謠。別說我是一個模仿者,就是一個粉絲,我也不可能這麼做。

有些人會說,我唱那英的歌,或者說我搞怪,會有損那英形象,這些我都會承諾“以上所有行爲是我本人所有,與那英無關”。這也是對一個公民名譽權的維護。我之前諮詢律師,發現我本來就不可能去觸碰這些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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