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陳楊

界面新聞編輯 | 謝欣

宮殿般的恢宏氣勢、精雕細琢的巴洛克式浮雕、撲面而來的歐洲風情,讓遊客心動的不是巴黎盧浮宮,而是一座位於哈爾濱的六層主樓。

“壁畫館開、大廳全開”“現在正培訓(講解員)、雪人堆着呢”“上午9點多到下午4點多全天開放”,熱門視頻裏工作人員介紹也不是景區景點,其實是哈藥六廠的辦公樓。

日前,頂流旅遊城市哈爾濱又“整新活兒”。哈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抖音賬號宣佈,1月16日起,哈藥六廠對外開放,版畫博物館免費參觀。

實際上,哈藥六廠的這座豪華辦公樓被戲稱爲“東北盧浮宮”,並早已成爲一個網紅地標。據2011年新華社的報道,時任哈藥六廠廠長蘆傳友曾介紹,這座藥廠主樓建於2004年,歐式風格,建樓加上裝修共投入9300多萬元。其中1至3層爲辦公區,4至6層是版畫博物館。

不過,2021年,哈藥六廠整體已從南直路廠區搬遷至利民開發區。此後,這座“東北盧浮宮”還因爲租賃權被拍賣、改建洗浴中心而受到關注。

2023年11月,包括哈藥六廠辦公藝術中心在內的22個建築物的15年租賃權在阿里資產平臺被拍賣。據紅星資本局的報道,拍賣公司項目經理表示,前述建築爲哈藥六廠的閒置資產,因爲哈藥六廠已經不在此地生產、辦公,所以考慮對外出租。

同年10月,也有網友發現“東北盧浮宮”的一個點位正在裝修,疑似改爲洗浴中心。此後,哈藥集團澄清,該點位是哈藥六廠員工俱樂部舊址。自2015年起,該俱樂部整體處於閒置狀態,正積極對其進行盤活租賃招商。

一邊是恢宏氣派的網紅建築,一邊是等待變現的閒置資產,這些略顯衝突的標籤背後是曾經的“中國藥企一哥”哈藥集團超30年來的起起落落。

早在1988年,三十多家企業組建了哈藥集團。1993年,前者旗下的哈藥股份上市,成爲黑龍江省首家上市公司,也是中國醫藥行業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到本世紀初,在哈藥工作已經成爲了一件備受羨慕的事情。據《財經》的報道,貂皮在東北最受歡迎,當時,“哈藥就發貂皮給員工”,除了給員工分房子,還有冰箱、彩電。

更讓行業羨慕的是哈藥節節攀升的業績。1997年到2006年的十年間,公司營收從22.73億元增至92.68億元,也自2006年起連續五年蟬聯工信部中國醫藥工業百強榜榜首。

原石藥集團的員工曾向行業媒體丁香園回憶,當年石藥的很多人都羨慕同爲國企兄弟的哈藥。相比之下,1999年,石藥花5000萬元從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物所買下一類新藥丁苯酞(即恩必普)的專利,2005年上市後卻又賣不出一類新藥的價格,連虧近5年之後才盈虧平衡。

當時,矚目的成績離不開前哈藥集團總經理姜林奎開創的“哈藥模式”。

據《環球人物》雜誌,1994年起,姜林奎任哈藥旗下三精製藥廠長。1997年,他帶領團隊上市了無糖版葡萄糖酸鈣,還將原本的咖色包裝瓶更換爲藍色高硼專利瓶,用獨特的包裝給消費者留下了記憶點,也就是人們熟知的“藍瓶鈣”。同年,姜林奎又力排衆議出資1000萬元投放電視廣告。結果,三精製藥的銷售額很快突破1億元,並扭虧爲盈。

由此,電視廣告轟炸的打法也在哈藥集團鋪開。到2000年,哈藥股份的銷售費用衝到19.63億元,“哈藥”“三精”“世一堂”“蓋中蓋”“護彤”等品牌也家喻戶曉,並一路帶飛了公司業績。

從行業和業務看,此時的哈藥覆蓋原料藥、製劑和醫藥商業。哈藥總廠是國內的頭孢菌素類藥品龍頭,哈藥六廠以化藥爲主、保健品爲輔,三精製藥則是國內最大的口服藥生產企業、OTC(非處方藥)龍頭,哈藥還手握省內最大的醫藥商業公司。

不過,無論是哈藥的產品靠廣告爆火,還是石藥的新藥“賣不出新藥價格”,都有着當時的時代原因。一方面,人們剛剛解決了溫飽問題,有着改善營養的需求,這讓保健品、營養類藥物受到歡迎;另一方面,國內亟待解決的疾病以感染類爲主,因此抗生素類藥物熱銷。

而實際上,哈藥這種砸錢營銷的模式並不難學。同時,新媒體逐漸分走人們在傳統媒體上的注意力,行業產品也在不斷更新升級。換句話說,藍瓶鈣的味道沒變,但人們更少打開電視,也有了更多的選擇,“哈藥模式”的賺錢效率勢必越來越低、難度越來越大。

而哈藥模式的一手創造者姜林奎,也在2019年因嚴重違紀違法問題被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駐國資委紀檢監察組、黑龍江省紀委監委進行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此後在2023年,黑龍江檢察機關依法對姜林奎涉嫌受賄、國有公司人員濫用職權案提起公訴。

但與石藥不斷收購、研發大單品不同,哈藥更像是躺在功勞簿上喫老本。2019年3月,跨國藥企諾華集團中國區的原總裁徐海瑛出任哈藥總經理。她對行業媒體E藥經理人概括了哈藥當時面臨的四大挑戰:業績連續下滑、產品結構老化、人員結構老化、與市場變化脫節嚴重。

這與哈藥在混改之路上艱難跋涉了15年才走向真正的市場化運營管理有關。其實,早在2005年,中信資本和華平資本就參與了哈藥的增資擴股,使集團從國有獨資企業轉變爲中外合資企業,一度成爲“國企改革”的標杆。

但長久以來,市場化模式始終未被一同引入哈藥。據《財經》的報道,曾有知情人士表示,2017年前後,中信資本控股董事長、時任哈藥集團董事長的張懿宸跟地方國資委探討,認爲混改多年,哈藥在治理結構、戰略規劃、日常運營等方面都沒脫離國企的保守本色。

“低頭做事太久,抬頭看路的時間不夠。”徐海瑛這樣評價當時的哈藥。如此一來,錯過的不只是商業層面的瞬息變化,還有行業政策的轉向。而後者更是醫藥領域根本性的驅動力量。縱觀業內,欲成事者順勢而爲,逆勢而行者則多毀折。

從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開始,限抗、限輔政策出臺,原料藥環保政策收緊,醫保控費、兩票制、一致性評價、集採國談接踵而至。彼時的小弟石藥現在尚可以靠衆多的產品儲備保持業績穩定,甚至在mRNA、ADC等新療法領域冒尖,曾經的老大哥哈藥卻顯得腹背受敵、寸步難行。

在環保高壓下,哈藥自己的原料藥收入在2015年至2018年內三年間累計下降76.47%,毛利率甚至跌到-16.22%。製劑產品同樣也受到影響,如主導產品阿莫西林因採購不到原料藥、不能正常供應,影響2018年收入達4925萬元。限抗、限輔則讓頭孢唑啉鈉、頭孢替唑鈉、頭孢美唑鈉等感染類藥物銷售額大跌。

而在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前,哈藥又遲遲拿不到入場券。2016年,國家藥監局推進仿製藥一致性評價。直到3年後,哈藥才於2019年7月公佈第一款通過一致性評價的藥物蒙脫石散。

這些反映在業績上即是,哈藥的歸母淨利潤在2010年達到11.3億元的峯值後,連續大跌到2013年的1.69億元。此後在2016年反彈到7.88億後,再次連續走低。公司營收則自2013年的181億元高峯後再未回升,2018年甚至已低過2010年的水平。

2020年,哈藥上市首虧,公司抗感染病毒、心腦血管、抗腫瘤藥產品營業收入分別下降31.5%、24.49%、41.83%。葡萄糖酸鈣口服溶液(有糖)、葡萄糖酸鋅口服液、雙黃連口服液、小兒氨酚黃那敏顆粒等多個主要產品庫存量同比增長數倍,還引得上交所的監管問詢。

同在2019年8月,哈藥集團再次完成增資,哈爾濱市國資委的持股比例降到38.25%,哈藥從國有控股企業變爲國有參股企業,公司也終於組建了徐海瑛爲主的市場化核心高管團隊。

但顯然,哈藥要補的功課實在太多。接過“爛攤子”的徐海瑛將保健品,尤其是美國保健品公司GNC(健安喜)作爲哈藥股份未來的主要發展方向。

2018年2月,哈藥股份宣佈以2.995億美元認購GNC發行的約30萬股優先股,成爲其單一最大股東,並與GNC在香港設立合資公司,共同運營中國大陸業務。當時,哈藥希望在保健品上“彎道超車”,獲得行業領軍位置,GNC也希望開拓中國市場,但這段聯姻未能相互成就。

受疫情影響疊加債務壓力,2020年,經營不利的GNC宣佈破產。作爲GNC優先股股東,哈藥集團償還次序位列普通債權人之後,在分配判決中未獲得清償。當年,哈藥因GNC可轉換優先股公允價值變動累計產生的其他綜合收益損失20.49億元衝減公司淨資產,其對應收股利全額計提減值準備,衝減本期損益1.71億元。直到2022年5月,徐海瑛辭任哈藥總經理,公司的保健品業務也未成爲營收支柱。

社交媒體小紅書上,不少遊客曬出在哈藥六廠前日落別館的照片。斑駁的陽光下,“東北盧浮宮”外的雕像靜謐美好,但無人知曉的是,哈藥是否只能走進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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