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月

文/冉前鋒

今年夏天天氣出奇的炎熱，進入七月以來，已經連續二十天多天氣溫在四十度上下，一早一晚是難得的清涼時光，儘管比白天溫度稍低，但離開空調根本無法入睡。於是，這個江邊小城的家家戶戶都開着空調，在空調主機嗡嗡嚶嚶地轉動聲中入睡。

凌晨二點鐘左右，我從夢中醒來，關上空調後的房間又漸漸熱起來，再開空調又覺得頭昏腦脹，渾身不適。便索性起牀，到陽臺枯坐，點燃一支菸，把目光投向長江和山頭的那輪圓月。

我住房陽臺臨江直線距離不到兩百米，由於房子建得比較早，是整個小城唯一的臨江挑梁陽臺，直直地伸向長江的方向，有着180度的觀望空間，此刻中元將至，月掛西山，臨江看水，意氣盎然。

明月在九龍山頂一杆高的位置，呈現出黃色的月暈，那輕柔的月光靜靜地普照着後半夜的小城，月亮好大好圓，卻不是中秋月那般皎潔，也不是春江月那般清凜，她把白天火熱的太陽替換，一副溫潤祥和的模樣，黃紅交織，如黃柚一般，又大又圓。如水的月光無聲流淌，一襲淡淡的輕煙是水氣、山嵐、月光、夜航船燈光在子夜裏相互浸潤，水墨山水寫意成風姿綽約的高光時刻，月掛西山，風掠大江，遠山如黛，近水迷茫，如夢如幻，如詩如畫。想起李白的《與幽人對飲》：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想李白也是在這樣的夜晚在山花下飲酒，一定也是明月之夜，幽人、明月、山花與他爲伴，而我卻獨坐陽臺抽菸，江風微送，煙霧嫋嫋，也許風也和我一樣寂寞，才吹向了寂寞的我。然而在這寂寥的夜晚，大好的月華屬於我，我又何言寂寞？午夜的靜怡和朦朧的山脊以及靜靜流淌的大江給了明月一個莊嚴的背景，她把昏黃的月輝靜靜地傾瀉在遠山近水，於是遠山那一半月光中的綠色樹影，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成爲羣山的盛裝，而在背月處的另一半山巒卻是黑漆漆的猶如魑魅鬼怪般靜默，成爲一片漆黑的月華背影，圓月的光輝傾瀉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閃爍着無數的光斑，粼粼微波隨着微風逐波前行，幻化成無數個月影，在寬闊的大江上隨着波浪的沉浮有節奏地起落，星星點點的月光形成一條長長的光帶，從南岸山腳的江岸踏江而來，延伸至我樓下江面，一半是月華，一半是水波，猶如一條月光搭建的浮橋，橫亙在我樓下的長江之上。

大江不眠，江流無聲，寬闊的江面註定不會寂寞，上下的行船在碎玉般波光閃爍的江面滑行，悄無聲息地行走在江面上，船頭的探照燈射出長長的光柱，掃視着寬闊的江岸，那是辛勤涉江者不眠的眼睛，而大多數船不開探照燈，只是船頭的警示燈在旋轉，他們用的是雷達導航，已經不需要探照燈的指引，那黃色的月光和紅色的警示燈構成了長江裏天人合一的奇妙景觀，一半是天之巨浸，一半是人間煙火。

中元節（俗稱七月半）是個特殊的日子，傳說是亡人們過年的節，按照《易經》記載：“反覆其道，七日來複，天行也。”《詩經》裏曾這樣描述“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而民間則稱之爲“鬼節”， 有“燒符紙”祭祀的風俗，家家戶戶都有燒紙祭祀先祖和已亡親人的傳統，大人們反覆叮囑小孩晚上不要出門，白天不要下河鳧澡，更不要和人發生衝突，家裏來了昆蟲物類不要傷害它們，說是那些來到你家的鳥獸蟲蛇是你家的祖先回來串門。在習俗節的這幾天，每家都會爲逝去的親人包上一封封“符紙”（陰幣），再寫上他們的姓名，備上一桌午餐佳餚，擺上碗筷，倒上酒，請亡人回家過節用餐，半小時後把爲他們用水泡的飯倒掉，代表逝去親人已經享用完餐，隨後全家老少才上桌開席進餐，席間無言用餐，不高談闊論，這是一年中緬懷先人最嚴肅的一餐。下午在天黑前將“符紙”拿去野外燒掉，燒時不能用東西搗弄。此習俗除了祭祀祖先和讓其保佑在世子孫的平安昌盛外，還有給亡人送去買衣物的紙錢，意思是讓亡人們在陰間不愁喫穿，過上好日子，這就是民間的“燒包桶水飯”習俗。

我的父親，生前是供銷社的一名普通職工，幼年喪父，年少持家，一輩子兢兢業業，勤儉節約，與人爲善，是同事和鄰居眼中德高望重的好人。很早就戒菸戒酒，身體一直很好，卻在七十八歲時不幸罹患不治之症，幾經治療，病情仍然反覆加重。我記憶猶新的是，當他得知病情已是無力迴天之時，那無助失望的神情。早已瘦骨嶙峋的老父親拒絕了無休止的輸液，在不喫不喝十天後黯然離世。現在他老人家靜靜長眠在江對面月光中的山坳裏，我幾乎不用想起，就能看見他長眠的位置。十多年過去了，多少春花秋月，風霜雨雪，父親長眠青山，而我們只在春節和清明時去他墳前叩拜祭奠，按照他生前的習慣，我們幾乎沒有給他燒過紙錢（因爲他從小就隨着奶奶拜過福音教，按照教義是不需要燒紙錢的）。忽然間，一隻蟬飛到陽臺上，我打開燈的時候他會大聲鳴叫，關上燈叫聲會小一些，後來他發現我坐在那，就拼命地往外飛，幾次都被窗玻璃擋回來，最後無力地掉落在陽臺上，一動不動伏在陽臺的一角，靜靜地和我相處，不鳴不叫，直到月落西山，四周一片靜寂，在我忽明忽暗的菸頭明滅中，蟬奮力振翅，朝着樓下黑黢黢的公園展翅而去。

在這個月夜，在一個人的陽臺上，我浴着七月半的月光，腳踏波光粼粼的月光之橋，凝視着父親墓地方向，眼簾掛滿了亮晶晶的月亮，大地潮溼，山河迷濛！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