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寫意

文/吳佳駿

八大山人

在你的紀念館,我找不到進入你的門。庭院中的滄桑老樹上,好似吊着一個明朝遺民的頭顱。睜大的眼睛,在瞅着破碎的山河和輝煌的過去。墜落的黃葉,像紛飛的紙錢,在風中搖曳。無論它們落在哪裏,都有拾落葉的人在東張西望。

我知道,你憎恨這一切,詛咒這一切,但你無力迴天。你的吶喊只能暴露你的行蹤。追殺你的人,正在陽光下尋歡作樂,唱起新的命名之歌。你低着頭,從他們身旁悄然走過,心跳的聲音震碎了他們的酒盞。他們血紅着眼珠,拔出生鏽的長劍,向你拼命揮舞。那模樣,酷似無數個帝王揮舞着權杖。

你顫抖着身子,東躲西藏,身後流淌的血跡,染紅了夕陽。你不知該朝何處去,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你的心上插滿了白幡。在死過無數次之後,你拿起了畫筆,開始替人間畫像。畫山,畫水,畫樹,畫鳥,畫草,畫魚……畫似人非人,畫似鬼非鬼。

後來,在一個名叫青雲譜的道院,你隱姓埋名,裝瘋賣傻,以啞巴的方式與權力對話。誰知,再次死去的你,卻在畫紙上獲得了重生。慕名前來索畫的權勢者,吹滅了你點燃的香燭。可你憑藉倖存者的孤傲,照樣不妥協,只將畫作分贈給山僧、貧士、屠夫、孤兒,堅決不賣給你所厭惡的那些王公貴胄。

風骨之刀狠狠地將你刺傷。你不得不拖着老邁之軀離開了青雲譜,逃到南昌城郊的潮王洲上,搭蓋了一所草房避世,並啓用“八大山人”署名作畫,直至老死,將絕望和希望一同埋葬。

我佇立於“個山小像”前,默默地看着你清癯的容貌,心分外地寂寞。

你在畫中哭之、笑之;我在畫外笑之、哭之。

海昏侯國遺址

王位被廢黜了,繁華是否也隨之廢棄?尊嚴是否也隨之廢棄?慾望是否也隨之廢棄?一個貶謫至民間的貴胄,依然鑲嵌着黃金的頭骨。

在海昏侯國遺址,我見證了奴役與自由。即使王權與生命都盡歸塵土,夢想和陰謀仍在野草般瘋長。難道瘦死的駱駝真的比馬大嗎?揮金如土的人從未停止過仰望蒼穹。

那些生鏽的銅鏡上隱現的孤魂,還在三拜九叩,跪地呼喊。那一輛輛排列整齊的馬車,還拖載着一個豪華的宮殿。哪怕只做過一天帝王的人,也不可能再回到人間。傀儡戲也是戲,喜歡演戲的人,從來比喜歡看戲的人要多。

我在遺址展廳裏來回踱步,真切地目睹了黃金打造的痛苦和青銅鑄造的歡愉。那數百枚柿餅一樣的金子,還捍衛着消失的童話;那件絲縷玉衣下裹着的牙齒,還頂着過時的囈語;那枚長滿綠鏽的箭鏃,還散發着血腥的氣息……但一切都完結了,歷史的洪鐘再也敲不響輓歌之聲。

帝王也罷,草民也罷,誰又能走出自己的深淵呢?在暗黑的地底,是見不到未來的。哪怕再耀眼的金光,也照不亮亙古長夜。可惜這個短命的廢帝劉賀,並不懂得這個道理,臨到死時,他都還在苦苦掙扎,幻想重登寶座——如那個名叫維克多·謝閣蘭的法國詩人所寫:“皇帝說道,讓他回來吧,我將接待他,迎接他,像對待一個客人。像對待一個卑微的客人,按照慣例,賞他一次短暫的接見、一頓飯、一身衣服和一副假髮來掩飾他的禿頭。”

李渡古鎮

下那麼大的雨幹什麼,即使天塌下來,也不會再有人挺直脊樑,撐起一片天空。曾經在這個古鎮喝醉酒的硬漢們,似乎都沒有再醒來。許多時候,睡去永遠比醒着好。至少,他們不用擔心活着的貧困與潦倒,苦悶與彷徨,掙扎與戰慄……

我站在元代燒酒作坊遺址前,尋找火與雲煙。記憶的縫隙中,幾個文人雅士正各自在古鎮上借酒澆愁,吟誦的詩句陶醉了低飛的鳥羣和搖搖欲墜的春天。晏殊有些愁眉不展,舉起酒杯對着夕陽長嘆。凋零的花朵落滿了小徑,卻與寒冷無關。王安石躺在李渡的石凳上,撫摸着疼痛的胸口,試圖用酒替自己的理想消毒。歐陽修斜靠在酒肆裏,與友人推杯換盞,心裏琢磨着要寫一首詩,來填補內心的空虛。湯顯祖呢,則喜歡獨來獨往,躲在一個角落裏,構思他的《還魂記》。想到動情處,禁不住淚水漣漣。

雨越下越大。我真想大醉一場,以朦朧醉眼,瞅瞅那些古代文人遺失在李渡的“魂”。無奈天就要黑了,我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索性溜到旁邊的毛筆博物館,希望藉助軟筆替自己寫一條歸途。可那些筆都太金貴了,有帝王用過的,有名流用過的。我一介布衣,即使提筆,恐怕寫出的也不會是一條坦途。我想想,還是轉身走了。筆寫春秋大義,也寫腥風血雨;寫帝王將相,也寫才子佳人;寫英雄豪傑,也寫卑鄙小人。

那麼,我能寫什麼呢?我寫我不寫的。

從博物館出來,瘋狂的雨追着我跑了好幾十里路,像是在追一個文學界的“叛逃者”。我的心惶恐不安,難道我寫了什麼不該寫的文字嗎?我這樣問自己。忽然,我的耳畔響起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浪漫而舒緩的旋律,瞬間讓我淚目。演奏這首曲子的人叫盛中國——一個從李渡走出去的著名小提琴演奏家。

黑夜中,我重新成了一位戰士。在音樂的愛的旋律洗禮之下,我嚇退了暴雨,也嚇退了內心的怯懦。

唯有以筆爲槍的人,方纔可以刺鐵穿鋼,雕刻信念的碑文。

洪崖丹井

夜幕降臨,我朝高處攀登。我知道摘不下星辰,但也不想被夜幕覆蓋。一級一級的青石臺階,像超長的琴鍵,抬升了我的道德和審美。在造訪洪崖丹井之前,我已有幾分懼怕音律。許多個不眠之夜,我都是我自己的不和諧音符。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唯有幾隻晚歸的倦鳥,在老藤搭建的繩橋上竊竊私語。不知它們是在追憶已逝的光陰,還是在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劫,沒有在白晝魂飛魄散。兩旁的竹林形成屏障,遮蔽了可能發生的一切——神的出沒,人的狂歡,隱士的長嘯……

那個名叫伶倫的人,到底經歷了什麼,使之從廟堂逃到民間,放下紅塵,藏入山中。他是厭倦了伴君如伴虎的驚恐日月,還是被強權剝奪了生存?一個如此浪漫有趣之人,竟也難討帝王的歡心。

那麼罷了,人活着,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韻律和節奏——與其委曲求全,不如獨善其身。這位洪崖先生,在愛過、痛過、恨過、哭過之後,終於脫胎換骨,只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他以山泉爲朋,以飛鳥爲友,整日鑿井煉丹、斷竹奏樂,將內心的流水和血液,變成宮商角徵羽。又創建十二律,來反抗世界的沉悶。既然不能輔佐帝王治理天下,使蒼生歸順,那就去做音樂的鼻祖,用音律撫慰蒼生的靈魂。

洪崖先生果真知音衆多,在五音和十二律的感召下,唐朝的張九齡、權德輿、宋齊丘來了;宋朝的岳飛、王安石、張商英、周必大來了;明朝的張位也來了。他們來,不只是爲頤養性情,樂天安命,更是爲虛構一種人生,將現實的激憤轉化爲山澗的飛瀑。

黑夜靜謐,我站在洪崖樂祖雕像前,內心響起排山倒海式的激越之聲。這聲音有一種神祕的力量,它已超越了音樂本身。

明清文化園

這麼多座明清時期的園子在夜晚出逃,匯聚一處,尋找它們的主人。難道它們不怕黑嗎?萬一有人舉着光明之火將它們點燃,它們流落各地的主人會不會星夜兼程地趕回來,跪在已成灰燼的祖居門前,大放悲聲;或從火堆中掏出陳年的悲傷和亡命天涯的記憶,昭告後世。

我在滿目瘡痍而又富麗堂皇的宅子間穿來穿去,學做一個品德高尚的古人。可我無論怎麼學,感覺都有一雙眼睛,在雕花的窗欞背後盯得我毛骨悚然。謙謙君子哪有那麼好做啊,撕開面具,人人都露着一張面目猙獰的臉。

那位帶領我遊園的評書先生倒是灑脫自在,他聲情並茂地將古代的權力博弈與宮闈鬥爭渲染得入木三分,自己卻像個臥龍崗“散淡的人”。我很想詰問他,爲何不講講這些園子裏的寂寞、哭聲和疼痛。但又怕掃了看客們的雅興,被斥爲哪壺不開提哪壺,落得一個千夫所指的下場。

我雖然不懂文化,倒也實在沒必要去揭文化的傷疤。在傷疤上繡一朵花多好,這樣既討人歡喜,又不觸犯衆怒。然而,我生來就不是一個繡花匠,即使勉力繡之,也只能將傷疤越繡越爛。許多傷是遮不住的,許多痛是遮不住的,許多事是遮不住的。

彌足珍貴的工藝,博大精深;永無饜足的慾望,想入非非。

(原文刊發於《山西文學》2024年第3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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