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蔣立正”

川人馬識途,本名馬千木,1915年出生於四川忠縣石寶寨的書香門第,父親當過大邑縣縣長,開過酒坊。發矇時期的馬識途,讀的還是孔孟之書,1920年代川地請塾師,首選的還是堅持留辮的冬烘夫子——人們指望有朝一日遜帝復辟,子弟們可上京趕考,光宗耀祖。這些不新不舊的半老夫子,只督促學生背書,從不講解,認爲只要熟讀,自解其意。哪次抽檢背書,如背不出,做學生的便要“喫竹筍”(打手板)、“喫板栗”(敲腦殼)。

但新學的滲入,使情況出現了變化。當地中學校長由南京東南大學教育系畢業生出任,除帶回一名穿裙子的下江新女性,牽手上街,還有教育家陶行知的思想:“農夫的身手、科學的頭腦、改造社會的精神。”馬父等鄉紳組成的校董事會,以“誠樸”爲校訓,仍規定學生必須讀《論語》《孟子》。一面是長袍馬褂的古文教員,感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一面是制服短髮的新教師,警示“東亞病夫,亡在旦夕”。在新舊文化的交織下,馬識途讀完了初中。

1931年夏,16歲的馬識途被父親“攆出”,赴京考高中。當年因家道中落,其父未能留學日本,那些留日生回國後,不少成爲了叱吒風雲的革命家,而他只能在本地謀發展,總算靠自己的努力在縣城站穩了腳跟,掙出一個小康之家。馬父認爲鄉紳子弟窩在暖巢不可能有出息,只會喫喝嫖賭,敗盡家產,他要兒子勤奮求學,由高中而大學,爭取留日,“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圖片馬識途 

馬識途乘船至萬縣,先參加各縣學生的會考,以取得正式的畢業文憑。第一次到大碼頭,鄉下孩子穿着土氣,被城裏學生譏笑:“喫包穀粑長大的!”旅館裏,城裏學生不願和他們同桌喫飯,說鄉下人身上有牛屎味。帶隊老師要他們忍着點:“考場上見高低!”馬識途與幾位同學抓緊時間備考,城裏學生則紛紛開洋葷,或“叫條子”(命茶房的人去請唱曲的姑娘,不聽素的專聽葷的,如《小孤孀上墳》),或出去喫花酒。

下川東十四縣的七八百名初中畢業生齊集,由當地最高長官王陵基主考。會考放榜後,只取百餘名,大半學生落榜,有的縣甚至“打了光腳板”,一個沒考上。忠縣學校大出風頭,佔榜約一半,馬識途的學校考上了30多名,馬爲第九名。

1936年7月,馬識途考入中央大學化學系,立志“工業救國”。一年後進軍訓營,他見軍官皮靴後跟裝有亮晶晶的馬刺,心下疑惑:明明不是騎兵,爲什麼要裝馬刺?後來才明白這用於“聞蔣立正”,鏗然作聲,效果當然不一樣。

1930年代,爲樹立蔣委員長的絕對權威,國民黨開始搞個人崇拜。課堂上,教官指着黑板講道:“蔣委員長說這是白板,我們就說這是白板。”學校集會,凡提到蔣委員長,主講人及聽衆必須起身立正,所謂“聞蔣立正”。

中央大學軍訓營緊挨着中央軍校,常有大人物來作報告。學生們上午出操,要人的報告只能放在下午,因內容多抄於《中央日報》,臺上一開講,下面衆人便東倒西歪地瞌睡一片。臺上值日教官看不下去,便發令“起立!原地踏步!”有的講演要員很有經驗,採用“聞蔣立正”,見下面學生打瞌睡,便不時提到“蔣委員長”,自己先起身立正,值日教官隨即大叫“起立!”打瞌睡的學生立即被嚇醒,跟着起立。

於是,學生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利用各種集會、演講比賽等頻繁提及蔣委員長,全場馬刺鏗鏘一片。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員,不斷起立、立正、坐下,會場紛亂,難以安靜。如此這般,集訓營頭頭只好從實際出發,規定第一次“聞蔣”起立,再次提及不用起立。

蒲華輔叛變

1938年3月,馬識途在漢口入黨,錢瑛(中共湖北臨時省委組織部部長)佈置的第一項任務,便是爲周恩來找司機,即首先在武漢司機中發展一名黨員,限期一月。此前的湖北地下黨幾乎被破壞殆盡,省委剛重建不久,只有幾個黨員。

錢大姐見馬識途面有難色,便傳授如何識別個人品質的方法,讓他去找武漢漢陽區委書記王致中(1949年後任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副部長)。不久,馬識途在司機工會謀得文書差事,發現青年司機祝華對《新華日報》有興趣,並從其言談舉止中感覺他頗爲“進步”,便送給他幾本介紹共產黨的小冊子。幾天後,祝華向馬識途表示想加入共產黨,但按王書記所囑,馬識途不能向發展對象輕易表露自己是黨員,只能說自己也在“找黨”,於是便建議兩人分頭找,找到後相互通氣。經組織嚴格考察後,祝華順利入黨,入黨後第三天,即調長江局爲周恩來開車,後爲周恩來副官。

圖片馬識途的革命領路人錢瑛 

1941年,鄂西地下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已被任命爲鄂西特委副書記的馬識途奉命緊急疏散中共黨組織。此時,因內部叛徒出賣,馬識途的妻子、時任鄂西特委婦女部部長的劉惠馨被捕並慘遭殺害。馬識途趕赴重慶紅巖村彙報工作,爲避免身份暴露,黨組織安排他報考西南聯大中文系,在昆明潛伏下來發動和組織學生,後參與領導了“一二·一”運動。

1947年初,成都工委決定讓馬識途籌辦成都的《挺進報》,接替《新華日報》在成都的陣地。每天收聽延安新華電臺,油印《延安消息》,通過地下渠道散發。成都《挺進報》的報頭爲“XNCR”,延安電臺呼號,由川大歷史系女生王放具體操辦——一人在三平米的陰暗空間完成從採編到發行的所有流程。相處日久,馬識途和王放因此而成了戀人。1948年4月初,重慶的《挺進報》被破壞,後果波及整個川東組織,包括馬識途的胞妹馬秀英夫婦、羅廣斌(國民黨軍長羅廣文胞弟)均被逮捕。成都的《挺進報》由於採用打游擊的方式——用不同報頭、紙張、編輯名號,反倒一直堅持了下來,未遭破壞。

成都的地下黨之所以得以保全,關鍵是國民黨特委會伏有臥底——情報處祕書黎強。黎強乃川大學生,悄悄奔赴延安後,加入陝北公學併入黨,董必武利用其社會關係打入“中統”,長期埋伏下來,由南方局單線聯繫。1947年全國“六一”大逮捕,經黎強之手送出成都的有百餘人,這些人均在國民黨的擬逮捕黑名單上。

1947年6月,川康特委得以恢復,下轄川北、川南、西昌、川康邊等工委,大革命時期的老黨員蒲華輔任書記,馬識途任副書記,王宇光、華健爲委員。這一時期川渝地下黨的主要工作,是組織各地武裝起義,動靜甚大。1948年4月,重慶市委書記劉國定被捕,被叛徒冉益智指認後即叛變,帶着“軍統”特務搜捕上海的錢瑛和成都的蒲華輔。

蒲華輔,渝西銅梁人,上海中國公學肄業,1927年加入中共,1930年任銅梁行委主席(縣委書記),同年底被捕,囚禁獄中三年有餘。

劉國定被捕後,錢瑛領導的中央上海分局(負責國統區地下黨工作)被迫轉移到香港。1948年6月,馬識途赴港彙報工作,錢瑛下令蒲華輔立即下鄉隱蔽,如貪戀城市生活不下鄉,將會受到組織的撤職處理。7月,馬識途回蓉,蒲華輔以籌備川康特委擴大會議、安排各項應變工作等爲由不肯下鄉:“在這樣的緊要關頭,需要我毫無畏懼地站在鬥爭最前面。在激烈戰鬥的戰場上,司令員能臨陣脫逃,躲到後方掩體裏隱蔽去嗎?”

國民黨在破壞重慶和川東的地下黨後,全力偵破川康特委,大特務徐遠舉帶劉國定抵蓉,劉坐着吉普天天在成都的街巷轉悠,搜捕蒲華輔及地下黨員。終於,“軍統”根據蒲華輔原籍銅梁這一線索,查清其真名、職業、住址,爲擴大戰果而未立即逮捕。

圖片1947年的馬識途 

蒲華輔長期脫離基層,又疏忽大意,連一般地下黨員都知道的“防梢”“反梢”等常識都忘記了。1949年1月12日上午,蒲華輔按約定到春熙路南段的飲濤茶館與馬識途接頭。一向警惕性很高的馬識途,剛上二樓就感覺異樣,他發現有人盯上了他們:“不對,肯定有問題,今天就不談了吧,我後天早上到你家裏來談。現在你先走,由我來對付他們。”蒲華輔下樓後,馬識途見果然有一人跟了下去,這時還有三個可疑的人坐在他對面。馬決定“試梢”(證實是否被盯梢),他在樓梯拐角處突然停步,摸香菸點火,察看動靜。不出所料,被高度懷疑的三人中,有兩人跟了下去,發現他站在拐角處,也止住了腳步。接着是“丟梢”(甩掉尾巴)。馬識途確認了跟蹤自己的特務,他走到百貨公司裝作買衣服,轉身一看,只見這兩個特務仍在跟着自己,便決定先甩掉一個。他走到春熙路北口,向一商人模樣的人打招呼:“呀,張老闆,到華華茶廳喝茶去呀?”那人一愣,習慣性地握手應酬,馬故意低聲說了幾句,點頭告辭,一位盯梢者跟去。只剩下一位了,馬識途見狀又走到漱泉茶樓上,回頭再看,剩下的這個特務站在樓梯口沒敢上樓,他便迅速從茶座間穿過去,由另一個樓梯下樓,跑到錦華館賣花的地方一閃,轉過小巷,完成了“丟梢”。

第三天一早,馬識途正要上蒲華輔家碰頭,蒲家鄰嫂受蒲妻之託,前來報警:老蒲夫婦被捕。馬識途慶幸自己未早走兩分鐘,否則“必死無疑”,“生死相隔,就差那麼兩分鐘,太險了,真是太險了,我又撿到活一回了”。這一時期,馬識途幾次險些被捕,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川康特委遭破壞,委員華健與蒲華輔同時被捕,錢瑛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高調的蒲華輔很快叛變。此時的馬識途必須“善後”,他先用暗語拍電報,通知錢瑛“家父病危即歸”,意爲“蒲書記被捕、我即赴港彙報”;再向成都市委及幾處工委報警,拍發暗語電報。按祕密工作規定,蒲華輔、華健認識的所有地下黨員必須疏散。馬識途在成都堅持了半月,應變堵漏,四下通知,川康特委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全——蒲華輔掌握的80多名黨員中,被捕的只有十餘名。

事後證實,蒲華輔被捕後不到一週,就供出整個川康特委組織系統,川康邊領導人呂英被捕,後犧牲於渣滓洞,軍事及統戰系統十幾名黨員被捕(蒲直接掌握,馬不知道)。馬識途慶幸“軍統”特工缺乏耐心,如等川康特委擴大會議召開再動手,將端掉整個特委及下屬機構。

蒲華輔雖經不住酷刑“招了”,但仍與家人一起押禁在白公館十個多月。10月28日,蒲華輔、塗孝文(下川東工委書記、七大代表),與陳然、王樸等10人被公開槍決於重慶大坪刑場。

“廁所所長”

1949年底,成都戰役結束,胡宗南部被殲。剛入成都的一位軍管會幹部,見矮瘦的黃包車伕拉着一壯漢飛跑,便喝令坐車的胖子下來,斥責此爲“不人道行爲”,是壓迫剝削的“人騎人”,如今進入新社會了,要顛倒過來,壯漢拉車,矮瘦車伕坐上去。事情傳開後,全城幾乎沒人敢坐黃包車,也沒人敢僱“棒棒”(挑夫)。數千黃包車伕聚集軍管會,要求軍管會“拿飯來喫”。經勸解,黃包車伕散去,但始終沒人敢坐黃包車。

正率部從陝甘出發向四川進軍的賀龍聞知,很是生氣,說:“亂彈琴,不準人坐黃包車,他這個人道主義倒好,叫工人餓肚子。”同時,他給黃包車伕出主意:“你們找人穿上解放軍的衣服,坐黃包車在城裏繞一圈,不就行了嘛。”果然,這麼一辦,開始有人陸續坐黃包車,風波逐漸平息下去。

圖片馬識途全家合影 

此時,馬識途隨“一野”入川,爲成都軍管會成員,接收最需要的本地幹部,他產生了這樣的心得:“像澡堂搓背的、修腳的、飯館遞茶倒水的,還有一些其它服務性的差事,都允許存在。我們不能希望一早晨把對羣衆有利的事情都辦完,這一條算是明白了。”這則“花絮”,很能說明1950年代時的認識誤區,打亂價值序列,“好心”也只能辦壞事。東漢竇融有一段話說得很到位:“爲忠甚易,得宜實難;憂人太過,以德取怨。”

1966年後,宣傳口乾部成了最先被打倒的一批。

馬識途被定爲“四川第一個走資派”,罪證是他寫了許多“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小說。馬識途被監禁六年,這期間病妻王放亡故,三個孩子掃地出門,寄食於人。

1967年,馬識途被罰掃廁所,但他把臭氣熏天的廁所收拾得乾乾淨淨,居然還貼出“廁所所長公告”,“勒令”大家遵守公德,保持廁所衛生。這種心態,簡直夠得上黑色幽默。

“文學就是人學”

馬識途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已出版單行本20多部,文集12卷,逾500萬字。其中《清江壯歌》和《夜譚十記》最爲讀者熟知。《清江壯歌》取材於馬老的親身革命經歷,女主角劉惠馨的原型就是馬識途的妻子,遭叛徒出賣犧牲,一歲多的女兒下落不明。依靠組織和公安部門找了20年,歷經坎坷,1960年終於找到。

但使馬識途真正揚名的代表作,是1982年出版的《夜譚十記》。此書寫盡了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百態,全書包含《破城記》《報銷記》《盜官記》《娶妾記》等十個故事,以舊中國衙門裏的10位窮科員爲主人公,通過輪流講故事的方式,讓抗戰時期重慶治下的縣鎮世相一覽無遺。

馬識途回憶,創作這本書的靈感來源於他早年的地下工作經歷。出於掩護身份的需要,他經常更換職業,因此得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聽到了很多難以想象的奇聞軼事。馬識途的哥哥馬士弘也曾說:“我小時候正處在亂世,讀小學時,就發生過一件很奇怪的事。新任縣長來忠縣報到,快到縣城時不慎落水溺亡,可是這邊歡迎儀式已經開始,鞭炮都要點了,怎麼辦?縣長祕書決定冒充縣長,縣長夫人也同意了。那時,我父親在縣裏當議長,假縣長還來我家拜會,我見到過。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五弟聽,他有心,後來寫進了小說。”作品中人物形象之生動靈活,情節之扣人心絃,語言之通俗幽默,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很難找到可以與其比肩的同類作品。

圖片馬識途手書《百歲述懷》 

2010年,由導演姜文根據《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改編的電影《讓子彈飛》上映,使這部作品的社會關注度大大提高。儘管經過電影改編後,作品已幾乎面目全非。姜文說,他來了一次“信馬由繮(姜)”的改編,意爲改編是以馬識途的作品爲框架,而主題、人物、故事、結構等,都按照姜文的思想理念來安排。對這樣的改法,馬識途沒有強烈反對,反而表現出難得的豁達與大度。然而,他也覺得哭笑不得——自己當了一輩子作家,其作品的價值竟要依託一部電影來實現。

2013年,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爲馬識途頒發了“終身成就獎”,四川省文聯再授予他“巴蜀文藝終身成就獎”。對於獲得的榮譽,馬識途有些誠惶誠恐,領獎致答詞時說:“我沒有終身成就,只有終身遺憾。”他遺憾的是:“因爲經歷中國20世紀的100年,親自看到中國的大變化,積累的素材非常多,作爲創作基礎應該寫出更多更好的傳世之作。自己卻未能做到。可惜了好的創作條件,可惜了將大量埋入地下的文學素材。”2014年1月,馬識途舉行了書法義展,賣出230多萬元,全部捐給了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爲此,文學與新聞學院設立了“馬識途文學獎”。

馬識途的一生跌宕起伏,完全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晚年的馬識途對許多問題的認識,已有不小深化,體現了實質性的與時俱進。比如他認爲“文學就是文學,文學就是人學,文學就是美學”。文學不是哲學,不是政治,文學本身不能負載文學藝術以外的東西。文學追求的是對世道人心有益的東西,追求的是至真、至善、至美。

馬識途說,過去曾批評文學過多服務於政治,現在有些文學過多地服務於金錢。一些文學作品存在“愛得死去活來,打得昏天黑地,笑得斷腸岔氣”的“三頭主義”,即“枕頭、拳頭、噱頭”,所以他在10年前就提出過“文學三問”:“誰來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

作爲抗日戰爭的親歷者和記錄者,馬識途對抗戰題材的文藝作品也有自己的思考。他覺得,現在這類題材還沒有特別經典偉大的作品,挖掘戰爭的複雜性和戰爭中的人性,在他看來至關重要。他說:我深深感受到,現在有些東西寫的是假的,根本沒有那回事,(他們)根本不知道抗戰對中國人民多麼重要。所以纔會出現戲說抗戰的雷劇、神劇,抗戰不是簡單地說我要抗戰,就勝利了。內外部的矛盾、鬥爭都非常複雜、激烈。現在的抗戰文藝作品沒有真正反映抗戰的複雜,作家沒有真正經歷、研究過抗戰,知之太少,所以才寫不好。在他眼中,當代中國有許多需要表現、描寫的人物,好的作品應該從思想上推動人類進步,影響世道人心。“我們的文學假若沒有一種很高的思想,這是有問題的”。

來源:《各界》雜誌2021年第6期

作者:裴毅然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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