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記》描寫了一個介於“大同”與“小國寡民”間的自然社會,千百年來,陶淵明筆下的那個“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的鄉村成了無數人的精神家園。關於理想家園的設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老子》中說“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民不遠徙;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禮記·禮運篇》中的另一種“大同”理想:“大道之行,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結合《桃花源記》中陶淵明對村民生活狀態的描寫,我們很容易看出他的懷古理想和老子無爲而治、小國寡民的思想之間的聯繫。貴州的銅仁也是一個以道家思想影響較大的地區,考察銅人之名,緣於元代“銅人出水”的傳說。相傳元朝初年,有一位漁翁在錦江大小江匯流處銅巖下捕魚時,在水底撈出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三尊銅像。朝廷據此設銅人大小江等處蠻夷軍民長官司。明永樂十一年平定思南、思州兩宣慰司後,於銅人建立銅仁府,改“人”爲“仁”,古“人”、“仁”相通。也就是說銅仁的“仁”,乃三個銅人也,他們分別代表儒、佛、道。考銅仁文化思想的淵流,銅仁也確實是一個儒、佛、道思想並存的地區,尤其是道家思想在銅仁影響較大,至今許多地方鄉下人的生老病死還離不開道師,人死之後辦道場、施法術,更是爲很多人所信奉。

1.社會經濟、政治方面 

在《桃花源記》中,描繪了以自足自給的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的農業經濟社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桃花源記》)人們有良田,種植桑樹、養魚植竹,按照四季輪換,種植五穀等作物。“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極力否定魏晉以來的君主制度,展示一個與秦漢魏晉等封建主義社會相對立的理想社會。“先世避秦時亂,來此絕境,不復出焉……”秦在公元前200年左右,晉在公元300到400多年,前後五六百年“與外人間隔”,外人也從未發現他們,可見周圍環境是荒山野嶺,交通閉塞,人跡鮮到之處。

銅仁自春秋至今大約近三千年的時間大體上處於這種封閉狀態,銅仁道家思想也是從古至今代代沿襲。銅仁周(春秋)時屬楚,爲楚國西南境黔中地(郡)。“黔中”之名,最早見於《史記》。《史記·秦本紀》載:“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楚自漢中,南有巴、黔中。”戰國時,仍爲楚黔中地(郡),秦曾置黔中郡。漢改黔中郡爲武陵郡,銅仁屬武陵郡辰陽縣,隸屬荊州刺史部。三國時先屬蜀,後屬吳,孫吳政權將武陵郡轄縣調整成11縣,銅仁地仍屬辰陽縣。晉屬荊州武陵郡。據《松桃廳志》記載:“松桃自古爲紅苗巢穴。”所謂“紅苗”,是明代的稱呼,漢代以前稱爲“武陵蠻”、“五溪蠻”。

《國語·楚語下》有“三苗”“其後復九黎之德”的記載,是指由九黎發展而來,最後一部分聯合楚國建立了楚國,並逐漸與華夏族融合,另一部分則先後避秦入鄂、湘、川、黔交界的武陵郡五溪地。幾千年來生活在這裏的人民,生產、生活、文化等方面基本上處於與外界隔絕的境地。《貴州古代史考》雲:漢初,西南各國(部族或部族聯盟)不服於漢(含巴郡),稱爲西南夷,與漢隔絕七十餘年。大約在戰國末期和秦漢時期,他們爲了逃避戰亂,從荊襄之地,扶老攜幼,或沿江,或爬山,一部分經由湘西花垣、鳳凰、瀘溪、麻陽進入銅仁,另一部分經由巴蜀酉陽、秀山進入銅仁。

面對秦亂,爲了安全保命,“不避深幽”,肯定是逃往深山大谷。而能夠躲藏五百年不被外人發現的武陵山片區,就只有峯巒疊嶂、溝壑縱橫的銅仁梵淨山纔有這種可能。由於地處武陵山腹地,邊遠閉塞,交通阻梗,加上歷代土司推行“蠻不出境,漢不入峒”的封閉政策,因而銅仁武陵山人長期與世外隔絕,過着沒有動亂、沒有苛政、沒有壓迫和剝削的安樂、平等、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生活。正如《桃花源記》中所描繪的“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小國寡民的自然社會。

2.王稅方面 

桃花源的人們“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童孺縱行歌,斑白歡遊詣……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人們致力於農耕,沒有任何外來干擾奪其農時,作物能按時播種,收穫的時候沒有“王稅”。在這種境界裏,少年老人樂陶陶地享有不盡的快樂。再看武陵山區“武陵蠻”的情況(《宋書》卷97“夷蠻傳·荊州蠻傳”)“蠻民順附者,一戶輸谷數斛,其餘無雜調。而宋民賦役嚴苦,貧者不復堪命,多逃亡入蠻。蠻無徭役,……所在多深險。”朝廷對待歸順的蠻人是與漢人一樣的賦稅,而對於“五溪蠻”紅苗,即不納賦稅,因此漢人多逃亡入蠻。桃花源的故事發生在武陵,而此處正是銅仁五溪蠻居住的地方。

3.衣着方面 

《桃花源記》中有“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關於桃源人的衣着,在與《桃花源記》互爲表裏的《桃花源詩》中有云:“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無新制,指沒有新的樣式。自秦至晉,近五百年的時間裏衣服樣式因與外隔絕沒有變化。其中的“外人”當爲“外國人”或“方外人”講,而非桃源外的人。因爲在我國晉時,與四方各國交往已相當頻繁,僅《晉書·四夷傳》所載“凡四夷入貢者有二十三國”,傳中亦多載服飾各異。《書·畢命》:“四夷左衽,罔不鹹賴。”四夷指是哪些?《後漢書·東夷傳》解釋:“凡蠻、夷、戎、狄總名四夷者,猶公、侯、伯、子、男皆號諸侯雲。”

苗族的祖先是蚩尤。其後裔發展成爲春秋戰國的五霸七雄之一的楚國。《史記·楚世家》載:楚國的先君爲熊渠、熊通等,他們一向自稱是與華夏有別的蠻人,並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政”。《通志·民族略》曰:“楚以鬻熊之故,世稱熊氏”。銅仁松桃苗族姓氏中包含有顓、來、鯀、熊、夷等姓,居住在湘鄂川黔地區的苗族都自稱是“仡熊”,其漢語即爲“苗族”。也就是說,“仡熊”這支苗族是古代荊蠻苗民後裔的一部分。而桃花源人“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因與晉時年代久遠,服飾自然差別很大,直到現在銅仁苗族的服飾仍然沿襲古制,據清代《百苗圖》:黔東(銅仁)男裝多爲青色土布衣褲,包青頭帕。女裝以交領上衣和百褶裙爲基本款式,以青土布爲料,花飾滿身。若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生活在武陵山的苗人服飾與現今的服飾有很大差別,依然“悉如外人”。

4.家庭社會關係方面 

《桃花源記》中,“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人們沒有憂傷,和睦相處,更多地表現了友情、親情、人情,富有濃郁的人情味和生活氣息,反映了人與社會的和諧關係。“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據《銅仁府志》載,“銅仁地處偏隅,夙稱樸厚”、“相雜成俗,而遺風未遠,不無染漬,久之遂忘其自來,悶悶淳淳,尚存古意”、“民性淳和,欲尚儉約。”《松桃廳志·風俗》雲:“民風古樸,家常食惟谷蔬。”銅仁山巒秀美、民風淳樸、村莊靜謐,尊老愛幼、鄰里和睦。銅仁的今天交通便利、經濟發達,人們的生活條件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還被評選爲“西部名城”,人們待人誠懇、友善,逢年過節相互串門,走親訪友,主人殺雞宰羊,設宴款待,其樂融融。

從以上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則取捨“大同”、“小國寡民”調和而形成一種特殊的自然社會。朱光潛《詩論·陶淵明》中提到:“《桃花源記》所寫是一個理想的農業社會,無政府組織,甚至無詩書歷志,只‘有良田美竹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這境界頗類似盧梭所稱羨的‘自然狀況’。陶淵明身當亂世,眼見所謂典章制度徒足以擾民,而農業國家的命脈還是繫於耕作,人生真正的樂趣也在桑麻閒話,樽酒消憂,所以寄懷於‘桃花源’那樣一個淳樸的烏托邦。”這種自然的社會,與銅仁淳樸無爭的烏托邦式的社會模式有着極其的相似之處。

我們知道,文化有鮮明的民族性,也有鮮明的地域性。對於第二次出仕江陵,身處不同文化環境的陶淵明來說,能否認同當下居住地的文化是極其重要的。東晉時江陵地處武陵山區邊緣,與貴州銅仁同屬荊州。數百年來,武陵山區“武陵蠻”閉關鎖族,與世隔絕,儼然一個老子筆下“小國寡民”的自然社會,而陶淵明爲了精神上的自由和人格上的獨立,選擇了歸園田居,嘯傲林泉,正是認同了武陵山區的蠻文化,他在武陵山區的見聞,爲其晚年撰寫《桃花源記》提供了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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