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年前,我回中文系开散文课,有个学生交来作品,提及高三那年一个冬晚,刚从补习班走出来,沉重的课业压力让他身心疲惫,非常无助,寒冷的冬夜却不想回家,独自从补习班坐车到台大校园,看灯火依然辉煌的窗口闪过年轻的身影,心中升起一股进入这所大学的强烈渴望,遂捡起一片叶子,手握着这片叶子当作跟这所大学立下约定。因此,童年捉蝉一大段可视为一种“返回”:人,仍坐在文学史课堂上,心却返回童年现场。

那是一个特殊的夏天,十八岁前夕。熬过大学联考“酷刑”,算准成绩单寄达的那一天,我从新北投换三次公交车到当时非常偏僻的内湖小姑妈家,茶几上放着一封我的信,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跃入眼帘的数字舞姿曼妙,定睛再看一遍,确定自己挤进了杜鹃花城的窄门,一时恨不得冲破屋顶飞向天空,发泄那股擂动心脏近乎不能承受的狂喜:终于等到这一天,终于等到稻田里那个少女梦想落实的一天。

发榜后,我鼓起勇气,一个人坐车到台大,探访这座高三那年时常浮现在我脑海却不曾踏入的校园——有几次坐公交车经过,只从车窗遥望那不起眼的校门,暗问:“我能到这里来吗?”却不想踏入校园,当时的心态似乎有点自我盟誓的意味,当作一个秘密约定。几年前,我回中文系开散文课,有个学生交来作品,提及高三那年一个冬晚,刚从补习班走出来,沉重的课业压力让他身心疲惫,非常无助,寒冷的冬夜却不想回家,独自从补习班坐车到台大校园,看灯火依然辉煌的窗口闪过年轻的身影,心中升起一股进入这所大学的强烈渴望,遂捡起一片叶子,手握着这片叶子当作跟这所大学立下约定。我看到这一段,不禁泪湿,无论社会如何翻转,只要有竞争只要想冲锋,“高三牢笼”都差不多,而自我盟约依然是成长中最动人的仪式,遥望校门的眼神与一片叶子,都是一种信物啊!

回到那个夏天。我独自踏入校园,欣喜且贪恋地领取每一处风景。我手上没有任何地图、数据,因此反而能回归最直觉的感受,浏览花丛椰林建筑,每一处转弯都有惊喜。最后,我问了路,停在文学院前,仰望我心中的圣殿,听蝉声四起。那是我第一次在文学院听蝉。心情是喜悦的,有一种壮志凌云般的自我期许,愿不辜负这所大学,不辜负自己的梦想。

高三时,立志要当作家,一心想进中文系圆梦。大一在哲学系,但读的写的都是文学,时时刻刻都梦想到文学院上课——哲一的上课地点不是新生大楼就是系馆,都不在文学院,大二转入中文系,总算如愿。《夏之绝句》文中提及文学史课,正是在文学院二楼大教室上课。这是我最喜爱的教室,四周环树,从窗户可远眺傅钟及凤凰花树,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听起来荡着回音,仿佛身在圣殿中的空谷。

我的大学生活开展得不算顺利,尤其大二转入中文系,在课业、生活与人际上面临一些难题,仿佛肩上挂了几个铅球,现在的学生称之为“压力”,我们那年代不讲压力,讲“责任”,既然叫“责任”,责无旁贷,都是必须自己承担的。

如今想来,年轻的生命必须经过一段自我质疑、自我批判、自我改造的历程才能真正踏上那条选择的路。那年代的学生自尊心强,很少向外求援,遇到难关大多靠自己思索、爬梳,慢慢度过。我也如此。文中提及“听不见蝉声”,概述了当时的心理状况。正因为有这一层心理背景,所以文学史课堂上那一阵鸣金击鼓般的蝉嘶,带着一种战场号角的想象,对我而言别具深义,像是一种“唤醒”。

因听到蝉声而寻觅声源,自然而然望向窗户,“一扇有树叶的窗”,正是从这间大教室所见。接着,将圆扁小叶在风中的嘻哈声,转景成一群小顽童,带入回忆,续接为小童年,捡拾童年音符,锁住了“蝉”的主题。

长于兰阳平原冬山河畔的我,蝉与萤是童年的两大美好支柱。相较于萤之无声、微光,蝉所指涉的夏日艳阳、澎湃的重金属鸣叫,更契合孩童的喜爱。蝉,联结了童年,象征无忧的田园生活、丰实的家乡情怀。蝉在我心中,已是土地、乡情与欢愉童年的代称了。

因此,童年捉蝉一大段可视为一种“返回”:人,仍坐在文学史课堂上,心却返回童年现场。此时的文学院大教室与彼时的小教室叠印,“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玩着‘聚宝盒’……”无论是大学生的我还是小学生的我,一样都是“灵魂出窍”,心不在焉。大教室里的大学生想的是昔日小教室里的小学生,小教室里的小学生想的是抽屉里更小的教室“聚宝盒”内被捉来的昆虫学生——金龟子、天牛、蝉。换个角度看,上课都很认真,只是上的不是眼前的课!这是一段愉快的回忆,所以语气仿佛在向人叙说,其实是客观化了的一种自我倾诉。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童年忆往之后,做了另一层次的“返回”——回归文学心灵,对蝉做各种不同面向的描写、领悟。

对我而言,这两次的“返回”无比重要:返回童年,是回顾也是疗愈,返回文学,是展望也是重新肯定生命的脊柱所在。

是以,“夏乃声音的季节……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此一小段既呼应文章开头:“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也标示往下行文所描述的蝉,都是文学式的体悟。所用文字,侧重古典文学语汇,跟前述童年之蝉的描写手法极不相同,在美感与意境上,甚至形成高度的落差。这是可理解的,在乡村树上看到的蝉跟文学国度里的蝉当然不同,小孩眼中的蝉与文学心灵感悟到的蝉自是两样情。因此,写童年之蝉,只写蝉带来的单纯快乐,蝉声只是引子,并未多着墨。回到文学心灵去体验、领受,才有晨间听蝉、午后听蝉、黄昏听蝉之别,由隐士至流浪的吟游诗人,最后归结于生命的歌者,自有逐步入世、渐次感悟的痕迹。

文末,再次呼应蝉声像一首绝句之喻,特别的是,加了“平平仄仄平”一句,此虽是绝句格律,但这里另有用意。

唧唧蝉唱,听在每人耳里各有不同的感受,有的认为只是一阵刺耳的轰轰然,有的说像低沉的嗡嗡梵唱,有的觉得是表达不满的嘘声。其实,音境反映出心境:心在高山听来就像高山,心在流水听来就像流水。我的心在文学里倘徉,那蝉唱听来就像在诵五言绝句的平仄。但,“平平仄仄平”,不仅只是用来状声、模拟,更用来隐喻人生之路平顺或狭仄。既然前文已把蝉铺写成讴歌生命的歌者,是以,不管人生处境如何,都不应该沉默自弃,反而应该像蝉一般,紧紧把握当下的夏日,尽情讴歌。因为,欢愉是人生的一部分,困顿同样也是人生的一部分,犹如绝句,全是平声怎会是好作品,只有仄声也不成佳作,在平仄之间跌宕的人生,才是最美的啊!

透过这篇文章,我十分期盼年轻学子能从中获得鼓舞与启发,不独是写作技巧上的观摩,更是如何从寻常生活取材的方法。我们时时刻刻处于季节的流转、变换之中,那风与草对话、蝶与花相逢、雷与树辩论,俯拾皆是寻常也都是不平凡的景象,其差别就在于有没有“我”的参与。没有“我”,就只是一阵风吹过、一只蝶飞过、一阵雷响过;有“我”,则察觉到对话、看得懂相逢、听得出辩论。而那对话之亲昵、相逢之缱绻、辩论之激昂,无不对应着我们的生命经验,外景内情,原是一体的。正因为如此,同一份季节,才会在不同的人心里印下千千万万种不同的倒影。当我们能从这个角度观看事物,意味着,我们已启动了文学心灵,则耳畔响起的蝉,已不仅是蝉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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