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學語文讀《紅樓夢》的節選章節《林黛玉進賈府》時，我就有個疑惑，爲什麼寶玉見了黛玉，兩個人和和氣氣說了還沒幾句話，寶玉就發作了癡狂病狠命摔起玉來，總覺得寶玉這個舉動在情節設置裏有點突兀。

還記得當時語文老師對這一行爲的解釋是，寶玉雖然出身尊貴，養尊處優，但是卻沒有高己卑人的觀念，他覺得如果玉是好東西，而他有，那麼別人也應該有。這個解釋，很有道理。

如今重讀《紅樓夢》，再看到這一情節時，我感到作者這樣寫，寶玉這麼做的原因，不僅僅是當你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解釋的那樣，還另有幾番意思。

先看原文：

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着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爲不可。”……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

寶黛初見之時，作揖後歸坐，都是常見的禮節，接着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也是二人前世在離恨天的一段前緣所致。隨後，寶玉走過來挨近黛玉坐下，細細打量黛玉，問黛玉是否有讀書以及尊名、表字等，也都是初見時的寒暄，讀者看時，不覺突兀，只覺自然親切。接下來寶玉的問話，就有些突兀。

（寶玉）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衆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得地下衆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哭道：“家裏姊姊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寶玉問黛玉有玉沒有，問話確實比較突然，“衆人不解其語”，黛玉能懂，已是難得。黛玉想着他問的應該就是戴的那塊玉，於是照實回答。黛玉的回答也點明玉的來歷不同尋常，是件稀罕物，並非人人能有。

可以說，也是這句話讓寶玉發作起癡狂病來。曹公設置寶玉摔玉這一情節，原因有三：

一、寶玉既不高己卑人又不輕視女性

寶玉摔玉的時候是這樣說的：“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在他眼裏，如果真的是稀罕物，那就應該能知道人的高低好壞，而家裏的姐姐妹妹品行都高出於他，現在這位林妹妹更是非常出衆，她們都應該有玉纔對，卻偏偏沒有。

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女人沒有身份地位。而賈寶玉能有這樣的思想，非常難得。他愛的是黛玉，但他尊重的是賈府上下所有年輕女子。他發自內心認爲女兒是尊貴的。這樣的思想，在當時極爲超前。

二、玉是橫亙在寶黛愛情中的一道坎

寶黛第一次相見，寶玉就摔玉。當時賈府裏還沒有金玉良緣一說。寶玉雖不珍愛他的玉，但黛玉卻替他珍視這塊玉。當晚，寶玉已經睡下，黛玉卻在裏間抹眼淚，鸚哥對襲人說：“林姑娘正在這裏傷心，自己抹眼淚，說今兒纔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的過錯。”

正如襲人所說，如果爲此事傷感，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還有呢。後來，寶黛之間，也因金玉良緣一說而摔玉砸玉，二人幾次三番因爲寶玉的玉、寶釵的金鎖、湘雲的金麒麟而口角，更是照應了二人初會時寶玉砸玉的場景。

三、寶玉砸玉預示寶黛愛情難成正果

寶玉和黛玉二人，對這塊玉的態度截然不同。寶玉一旦生氣或不滿，就會想要毀掉這塊玉。而黛玉卻一直想要保護好寶玉的玉。

事實上，黛玉因爲金玉良緣一說的緣故，很介意寶玉的這塊玉，如她所說的：

“你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

黛玉非常介意寶玉有玉，寶釵、湘雲有金，而自己一無所有。但是，她表現出來的行爲卻不僅不是憎厭寶玉的玉，反而還格外珍惜寶玉的玉。這纔是真正的知己，也是不摻雜世俗利益的真情。在寶玉看來，儘管玉是自己的，但是，玉在他眼裏是個累贅，更是個障礙，這塊玉，妨礙了他眼裏的木石前盟。砸玉，成了他表達對黛玉真情的一種極端方式。

初次見面，寶玉砸玉而黛玉惜玉，但這塊玉卻從未受損，即使後來寶玉砸玉，這塊玉也“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沒動”，這暗示了，金玉良緣的存在有其合理性，更暗示了寶黛之間的戀情，可能極難修成正果。

有句話說，情比金堅，寶黛之間的感情，正是如此堅定。另一方面，寶玉的玉同樣非常堅硬，任寶玉又摔又砸，依然完好無損。寶玉有玉，寶釵有金，從世俗意義上來說，兩人更有可能成婚，但這不是寶玉的期待，砸玉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而玉始終砸不壞，因此，寶黛之間，最終很難修成世俗意義上的愛情正果。

作者：紅樓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