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4)

《紅樓夢》第五回結尾雲: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裏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裏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很顯然,回末聯旨在強調秦可卿是賈寶玉夢裏的“千古情人”。

其實,做夢這玩意兒並不奇巧,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賈寶玉做這樣的“幽夢”,明擺着是“素日有所思,夢中有所戲”。再說了,賈寶玉是在秦可卿牀上做“幽夢”而與警幻仙子之妹可卿發生第一次性愛的。說可卿是警幻仙子之妹,等於說警幻仙子是可卿的化身。警幻仙子也好,警幻之妹也好,真實的就一個秦可卿,書中大篇對警幻仙子的讚詞無疑也是送給秦可卿的。

寧國府梅花盛開之時,賈寶玉隨賈母等女眷應邀到寧府小聚,就在會芳園遊頑,先茶後酒。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來。秦可卿主動提出由她去安排,忙笑回道:“我們這裏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她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這裏說得非常清楚,由秦可卿去安置寶玉,系秦可卿自己主動提出,賈母認同、批准的。賈寶玉畢竟是叔叔,秦可卿主動提出已然不妥,賈母認同、批准便更是糊塗了。

當秦可卿決定讓賈寶玉“往我屋裏去”時,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理?”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嬤嬤的話在理,秦氏的話打臉。——正是那個“與寶叔同年”的秦可卿兄弟秦鍾,第十五回“得趣饅頭庵”:“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後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着親嘴。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裏。’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着,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

衆奶母伏侍賈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爲伴。按理數,這個時候秦可卿就該回前面去伺候賈母等人,然而秦可卿沒有走,始終留在了她的屋子,這隻要看文本兩次寫“好生在廊檐下看着貓兒狗兒打架”就明白了。第一次:“秦氏便分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着貓兒狗兒打架。”;第二次:“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紅樓午夢的結尾,賈寶玉夢中嚇得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衆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裏!”秦氏忽聽賈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裏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裏叫出來?”——這些文字至少可以證明兩點,其一,賈寶玉午覺時,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是在秦可卿屋裏爲伴的;其二,秦可卿始終留在了她的屋子。這兩點又可以駁辯,有論者所謂“其時秦可卿賈寶玉早已‘打完了架’了”之說乃脫離文本的無稽之談。

有人說秦可卿兩次在門外叫丫頭們好生看貓兒狗兒打架,這只是作者的障眼之法,迷惑愚者。這話謬矣!“好生看貓兒狗兒打架”,因爲“貓兒狗兒打架”時常常發出難聽的嘶叫聲,會影響賈寶玉午覺,這是顯義;隱義則是“窩裏鬥”,恕在此處不予展開。秦可卿疑惑賈寶玉怎麼會在夢中呼喚出她無人知曉的小名,這倒真的是作者的障眼之法,但卻不是爲了迷惑愚者。第八回末說:“他(秦鍾)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爲妻。”秦家“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寧國府主人不可能不知道秦氏的“小名”——“可卿”。障眼之法“障”什麼?當然不是“障”秦氏的“小名”,而是“障”賈寶玉夢中的失聲喊叫——“可卿救我!”——這纔是研讀者們所要着力的重點!

衆多研讀者說,第五回之所以寫賈寶玉在秦可卿牀上做“幽夢”,並且“流出來”“那些髒東西”(遺精),意在表明賈寶玉性成熟了,進入青春期了。這種用現代生理學來解讀古代小說,當然無甚大錯,只是略有簡單化之嫌疑。回末聯說得明白,秦可卿是賈寶玉夢裏的“千古情人”。松樵倒覺得,秦可卿不僅僅是賈寶玉夢裏的“千古情人”,而且夢外也是賈寶玉的“千古情人”。賈寶玉夢中失聲喊叫——“可卿救我!”正源於秦可卿是賈寶玉的“千古情人”!

第三十四回襲人對王夫人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大堆,這裏僅摘引其中涉及賈寶玉“一生的聲名品行”的一段。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着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喫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事,多半因爲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只是預先不防着,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便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爲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爲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

襲人例舉的大觀園裏頭“姑娘們”表面是“林姑娘寶姑娘”,實際是專指“林姑娘”。襲人的意思是說,若寶黛“前後錯了一點半點”, 直白地說就是緋聞,“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寶黛是姑表兄妹尚且如此,賈寶玉和秦可卿乃叔叔與侄媳關係,若“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僅賈寶玉“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 而且公府侯門賈家的“聲名”也“完了”。——怕鬼偏出鬼,秦可卿偏偏就是賈寶玉夢外的“千古情人”。

第八回說了,秦家“素與賈家有些瓜葛”,賈珍與秦業素有交往,可卿被賈珍看中娶作了兒媳。丈夫賈蓉性無能,公公賈珍性騷擾但無生育能力,讓心性極高的可卿十分痛苦。天才少年、天下第一情種寶玉的出現,打動了天下第一情人可卿的芳心。一個是“形容嫋娜,性格風流”的少婦;一個是在發育期剛產生性幻想、最容易被美豔少婦所吸引的處男,可卿和寶玉兩人因色、因情、因愛走到了一起擦出了火花。鳳姐和秦鍾則是他倆時常幽會的紐帶。不久,可卿懷上寶玉的孩子,這在賈府掀起軒然大波:寧府責難榮府養了個不肖子孫;榮府怪罪寧府的媳婦勾引了寶玉!小說中賈蓉、秦可卿夫妻關係很淡,秦可卿婚後多年無育,卻突然得了怪病,似孕非孕。如果秦可卿懷的是賈寶玉的孩子,那麼,這個孩子就是個不準出生的人——社會倫常不允許!因延誤了時間,打胎打不掉了,秦可卿選擇“天香樓”懸樑自盡,以死保全賈寶玉的“聲名品行”—— 所謂“可卿救我!”

有人或許懷疑松樵關於賈蓉性無能、賈珍無生育能力的立論,其實大可不必。賈蓉性無能是一定的,他的兩任媳婦——秦可卿、胡氏(許氏)都無育,他同尤二姐、尤三姐及衆丫環鬼混,只不過是摟摟抱抱,摸摸啃啃,與乃父“聚麀之誚”徒有虛名。賈珍無生育能力也是一定的。賈珍的原配妻子是怎麼死的?賈珍與賈蓉哪裏像是父子?繼室尤氏何以不生育?賈珍長期“扒灰”秦可卿,未見秦可卿懷孕;賈珍有衆多小妾,未見那位小妾生育過。

賈寶玉聞得秦可卿死訊後,“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寧榮兩府上上下下誰的生理反應有賈寶玉那樣如此強烈!以賈寶玉的身份,立馬去見可卿是不適合的。但是,賈府的最高權威賈母也沒能攔得住他!——“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

元春被選皇妃,賈府閤家歡騰雀躍時,寶玉卻沒一丁點興趣,委靡不振,人人都說賈寶玉發呆。因爲賈寶玉尚沉陷於失去可卿的痛苦之中。

紅樓夢書中還有一大段警幻仙子關於“意淫”的長篇議論,此段文字是《紅樓夢》全篇議論性最強的一段文字,那是作者爲賈寶玉和秦可卿情愛關係特別所作的辯護辭。如果讀者把“意淫”二字只作性幻想之解,那就大錯特錯了,這裏所說的“意淫”二字的含義,即現代所說“愛情”。

爲什麼說秦可卿是賈寶玉的“千古情人”呢?決非有論者所說的:“因爲他們的結合,打破了年齡輩分界限,打破了傳統道德觀念,創立了新的情愛觀念。這種情愛觀念只能等到千古之後才能被認可,而在當時是有違道德倫常的。”之所以說秦可卿是賈寶玉的“千古情人”,其緣全在賈寶玉夢中失聲喊叫的四個字——“可卿救我!”秦可卿爲了保護、挽救“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不惜以死殉情,這難道還稱不上“千古情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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