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19年12月7日-8日廣州中醫藥大學李賽美教授舉辦其工作室傳承學習研討會,邀請恩師黃仕沛前去嶺南傷寒流派。我將老師爲學習班撰寫的論文整理如下,供中醫同道學習。

《傷寒論》是中醫的一本奇書,歷代注家衆多,是所有醫學文獻被註釋的最多的一本,據說注家達500多家。清末民初被稱爲《傷寒論》研究史上的第三次髙潮。建囯前100年,研究《傷寒論》的著作就佔了150餘家。而廣東地處嶺南,雖受“南人無傷寒”之說的影響,但研究《傷寒論》並且用之於臨牀者也大不乏人。
廣州地區清未至解放初的經方家,他們常集研究、教學、臨牀於一身,且有代傳承。尤以傷寒“四大金剛”最著。我非文獻醫史研究者,僅個人手頭資料所知,近代嶺南傷寒醫家有如:
易巨蓀《集思醫案》,
黎庇留《黎庇留醫案》、黎少庇《傷寒論崇正編》
馬雲衢(廣州中醫學院)
陳伯壇《讀過傷寒論》、《讀過金匱》
程祖培、彭若鏗《程祖培先生醫學遺著》
彭澤民(中醫研究院名譽院長)
鍾耀奎、陳坤華(女兒)、袁衍翠(孫女)、陳國樑(曾孫)
譚星緣、譚次仲(侄兒)曾任廣州中醫學會會長《金匱削繁》、《傷寒論評志》),
宋展岐(1902年~1975年,市中醫院任職)
李子龍,台山(《傷寒條辨》)
陳煥棠  清·光緒年間,東莞 著有《仲景歸真》
麥乃求  清·光緒年間,中山 著有《傷寒法眼》
唐守聖  民初 廣州,著有《傷寒金匱約編》
梁照林《梁照林傷寒論講稿》、《經方徵驗錄》
梁直英  廣州中醫藥大學,梁煥英  廣州正骨醫院
朱釗鴻廣州越秀區 著有《傷寒論新解》

      近代嶺南“傷寒派”醫家,尤以陳伯壇爲首的“四大金剛”爲代表,影響甚大。我讀陳伯壇的兩本著作,雖然感覺玄奧艱深,晦澀難懂。但從字裏行間,竊取片言,亦足以啓發臨牀,獲益不少。茲通過陳伯壇的幾個觀點談談個人的膚淺體會。
一、仲景書必跳出旁門可讀
       陳伯壇的徒弟林清珊在《讀過傷寒論·序》中說:仲景書必跳出旁門可讀,猶乎段師琵琶須不近樂器十年方可授,防其先入爲主也”此雖非陳氏語,但深得陳氏心傳。《傷寒論》是一本具有獨特風格,切實臨牀的著作。要學好,必須一門深入,心無旁騖,若左顧右盼,必離仲景愈遠。清代徐靈胎說過:“仲景之學,至唐而一變。”後世注家多閉門造車,從惴度得之。林序中說:“注傷寒無異刪傷寒。”陳氏《讀過傷寒論》是“恥與注家爲伍”。
(1)以仲景釋仲景。
       《傷寒論》既是一本示人以法,示人以準繩的書。更是仲景的臨牀實錄,書中方藥是仲景行之有效的方法。對臨牀甚具指導意義。從書中探究其辨證用藥的規律,便可掌握仲景的經驗。故此陳氏說:讀仲景書當原文上探討,勿以注家先入爲主所囿
例如:麻杏石甘湯條文;
63條:“發汗後不可更行桂枝湯,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
162:“下後,不可更行桂枝湯,若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
麻黃四兩,去節, 杏仁五十個 去皮尖 甘草二兩 炙,石膏半斤(碎,綿裹)
上四味,以水七升。煮麻黃,減二升。去上沫。內諸藥。煮取二升,去滓。溫服一升。【本雲黃耳杯】
       陳氏注意到方後“一本有黃耳杯三字”,他說:說“汪苓友雲想系置水器,吾謂當系量水器,取限制之義。楚人謂限不得曰柸治。可悟二升藥大有分寸。
       經陳氏這一個提示,有助我們把麻杏石甘湯問題的結解開。原來此方是“煮取二升”,假如服“黃耳杯”的量。而不是一升。
      大青龍湯等方的煎服法“煮取三升,溫服一升,一服汗者,停後服。”而麻杏石甘湯方後沒有說“停後服”而是:煮取二升,溫服二升了(黃耳杯)。
        如此的服法,可見麻杏石甘湯是所有經方服用麻黃最重的一首方。(是唯一,不是之一)
       一般認爲用麻黃最重的是大青龍湯,原方是六兩。但是“溫服一升”,實即每次二兩。“一服汗者,停後服”。即剩下的四兩,不必盡劑。而麻杏石甘湯用麻黃四兩,“煮取二升”一次盡服。


     伯壇先生讀書之細,令人歎服,他提示《傷寒論》條文中“主之”,“宜”,“可與”等語,亦有深意。他在42條下說:“實行桂枝湯故曰主,權行桂枝湯故曰宜。”“玩當字宜字”。他在麻杏甘石湯條下說:“曰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遑有兩可之湯乎,此爲借治法,故不曰主之也。
       麻杏石甘湯方證條文似不可解;“汗出不可用麻黃”,“無大熱不用石膏”似乎已成定例。現在“汗出而喘無大熱”與此定例不合。
       因此,柯韻伯曰“舊本有‘無’字。”故把經文改成:“無汗而喘,大熱者,可與麻杏石甘湯。又有注家把“無大熱”改成爲“無表熱”。而張錫純,則可以說是離開仲景原文,僅憑個人用藥體會去談此方。他說:“愚用此方時,石膏之分量恆爲麻黃之十倍,或麻黃一錢石膏一兩,或麻黃錢半石膏兩半。遇有不出汗者,恐麻黃少用不致汗,服藥後可服西藥阿斯匹靈瓦許以助其汗,若遇熱重者,石膏又可多用。”張錫純是近代大家,他的學說甚有影響力,但他如此銓釋我甚不以爲然。怕麻黃過汗,過輕量的使用麻黃,但又怕“不致汗”,卻加阿斯匹靈,豈不矛盾?阿斯匹靈的發汗作用遠比一錢或者錢半的麻黃要顯著得多。把條文中“不可更行桂枝湯”、“汗出”、“無大熱”這些關鍵詞罔置不顧。尤其是把石膏看作是監製麻黃髮汗的一種藥。這個影響甚深。時至今日,至使大多都以爲是石膏量大於麻黃便可令麻黃的發汗力減少,故本方證有“汗出”也用麻黃。
       其實,臨牀觀察,喘憋得厲害,至令汗出,汗出自然“無大熱”。仲景治喘如麻黃湯,小青龍湯服量相當每次一兩。而麻杏石甘湯是頓服四兩。可見此喘不是一般的喘。如呼吸衰竭等喘,正需要大量用麻黃以興奮呼吸中樞。孤注一擲,冀傾刻救命於萬一。故仲景用“可與”而非“主之”字眼。體會到陳伯壇所說的:“《傷寒》無庸注,原文自爲注”的觀點。

       今年6月24日曾遇一例六歲小孩,急性脊髓炎四肢癱瘓,6月12日開始抽搐,継而發熱不退,住進廣州某三甲醫院兒科神經內科。6月20日嘔吐,精神狀態轉差,四肢軟癱。診爲急性脊髓炎。用激素、丙種球蛋白衝擊治療。6月26日病情未見好轉。家屬徵得主管醫生及主任同意。請中醫會診。刻診:無發熱,呼吸淺促而頭汗出,目光呆滯、緩散,二便不通。
      處方:麻黃12克、北杏10克、知母20克、花旗參15克、甘草10克、石膏90克。
      處方交主管醫生,呈科主任。該神經科主任對中醫素感興趣,並參加某學習班學習中醫。看到我的處方後,說這病孩二便不通,是下焦的病,怎麼能用上焦的藥答覆:這處方與他考慮的方向不吻合,不同意用藥。
      7月1日,病情未見好轉,病孩家屬悄悄鼻飼上方。一天半後來微信:“服藥三次,現在眼睛能看了,會看電視,會認人,能聽懂部分語言,意識逐漸恢復,能喝水,也能吞嚥些粥,嘴巴常動,哭聲大。腳動得多了一些,有點力氣了。屁股會扭,手臂依然沒動,右手手指偶爾動一下,不能抬頭。肚子有氣,沒有力氣拉大便。

      7月2日處方:麻黃15克、北杏10克、知母20克、花旗參10克、紅參10克、大黃5克、玄明粉3克(衝)、甘草10克石膏90克。一劑。煎成半碗,分兩次服,翻渣煎成半碗,分兩次服(一天喂四次)次。
7月4日,患者四次的藥,分了兩天服。汗較多,背上有微汗。大便仍不通。右手手指能動。仍守上方,囑一天服四次。
7月6日,“精神狀態好,能抬頭(抬不穩、抬不穩)屁股明顯能帶動腰轉身,肩膀也稍稍能帶動上臂轉。腳也能較大幅度伸展,踢了。
7月7日,“昨晚睡前背、腰、肩膀、手臂、胸部都有很多汗,但腹部沒有一點汗。今天查房醫生說他依然沒有腹部反射。尿1400毫升,大便抱着他上廁所拉,沒有用開塞露,但很費勁。
7月9日,“昨天可以自己拉大便,比較多了。
7月12日:“能稍獨坐幾秒,精神狀態好了很多,手指動得多些,能左右翻身。準備出院。
7月26日:麻黃遞增到 23克
8月22日,麻黃巳增到30克軀幹有力氣,能穩坐,十幾分鍾。可扶着站立。
 


(2)用藥果敢,雖號稱大劑,宜輕便輕,並非孟浪。
       晚清時用藥風氣日趨“輕靈”,而陳伯壇獨樹一幟,故時人稱爲“陳大劑”。如診兩廣總督譚鍾麟一案。當時南海知事裴景福推薦陳伯壇往診。事前向陳伯壇交代,總督不能服桂枝,用三分便會流鼻血。可見時人時醫,用藥之輕,已成風氣。清代中葉,溫病學說興起,特別以葉天士爲代表的蘇派,大行其道,瑕瑜互見,良莠不齊。甚至連吳鞠通也看不過去,在他晚年著的《醫醫病書》寫道:“用藥以三分、五分、八分、一錢爲率。候其真氣復而病自退,攘爲己功。”又說:“近代葉天士醫案……南方人多喜讀之,無奈不得要領,但襲皮毛,名爲葉派。”雖然,自葉派出,《溫病條辨》問世,評擊者不乏其人,如徐靈胎、葉霖、陸九芝、曹炳章、章虛谷、曹頴甫、易巨蓀、譚星緣、胡希恕等。但都改變不了劑量偏輕的習氣。陳伯壇通過實踐告訴我們藥的量效關係是成正比的。也培養出一批如程闊斧(祖培)、彭澤民、鍾耀奎等以重劑克病的醫生。陳伯壇批評一些以輕劑果品敷衍病人的“果子醫生” 。但當用藥宜輕時陳氏不會妄用重劑。他女兒陳坤華說:“麻黃、細辛此類辛散之品,從未有超過六錢者。”

二、吳萸、四逆、真武、理中,不可同鼎而烹
       此語甚有深意,臨牀意義頗大。用簡單概括的說話,說出了方證的重要性、方與法的關係。吳茱萸湯、四逆湯、真武湯、理中湯都是溫陽之劑。但各有所主。不能因爲都是溫陽便可以互用,各方證不可混淆。例如“瘀熱在裏”是病機。而《傷寒論》出現過三個方證均是“瘀熱在裏”的。如:
262條:傷寒瘀熱在裏。身必黃。麻黃連軺赤小豆湯主之。
236條:陽明病。發熱汗出者。此爲熱越。不能發黃也。但頭汗出。身無汗。劑頸而還。小便不利。渴引水漿者。此爲瘀熱在裏。身必發黃。茵陳蒿湯主之。
124條:太陽病。六七日。表證仍在。脈微而沉。反不結胸。其人發狂者。以熱在下焦。少腹當硬滿。小便自利者。下血乃愈。所以然者。以太陽隨經。瘀熱在裏故也。抵當湯主之。
       難道這三首方能混同互用嗎?伯壇先生指出茵陳蒿湯“主身黃如橘子色”。麻黃連軺赤小豆湯“雖非突如橘子色之黃……殆亦橘子色之次者歟。”抵當湯則是瘀熱在下焦。
 
三、《傷寒論》,不是寒傷論
       陳伯壇先生說:“《傷寒論》不是寒傷論。勿將‘傷寒’二字倒讀作‘寒傷’。他直接了當,一語道破歷來對《傷寒論》一書的誤解。
      《傷寒論》一書,自叔和取名以來,便認爲是一本治外感病的專著。自宋代王洙等發現了《金匱要略》,更有了《傷寒》論外感,《金匱》言雜病之說。金元李東垣著《脾胃論》、《內外傷辨惑論》,又有了“外感宗仲景,雜病法東垣”的說法。及至溫病學說形成之後,對《傷寒論》的解釋,又由廣義傷寒,降格爲狹義傷寒,即專論“外感風寒”的醫藉了。
      至有現在有的中醫書藉對於六經辨證就認爲只適用於風寒外感。近世所謂“寒溫統一論”,其實仍舊認爲《傷寒論》是論風寒性質的外感病。
       徐靈胎指出:“不知此書非仲景依經立方之書,乃救誤之書也。”“蓋因誤治之後,變證錯雜,必無循經現證之理,當時著書,亦不過隨症立方,本無一定之次序也。”以太陽篇爲例,有一半的條文是討論誤治,變證的。誤治變證,就由外感變成雜病了,或者外感病夾着雜病了。如太陽篇最後一條第177條:“傷寒,脈結代,心動悸,炙甘草湯主之。”便是雜病了。如上面提及仲景“主之”、“宜”、“可與”等,也可以窺《傷寒論》的方治,多爲救誤而設。
      例如《傷寒論》桂枝湯方證條文共20條。“主之”僅兩條,“宜”卻是16條,“可與”1條,“與”1條。
       麻黃湯方證條文共8條。“主之”僅2條,“宜”是4條,“與”2條。
     大承氣湯方證條文共19條。“主之”僅2條,“宜”卻是15條,“可與”1條,“與”1條。所謂“陽明三急下”、“少陰三急下”均屬“宜”。可見大部分爲“權行”、“借用”之方。

     (陳伯壇孫女袁衍翠女士)
 陳伯壇及嶺南傷寒派諸先賢。多有值得我們學習繼承之處。以上僅拾陳伯壇先生片言隻語,以啓吾思,不敢謂攀附門牆。由於種種原因,《傷寒論》的學習,研究曾一度淡薄,經方的臨牀曾一度冷落。但可喜的是廣州中醫藥大學率先全國舉辦經方班,提倡學經典,用經典。現在已是第19期。繼後北京、南京等全國都陸續舉辦各種各樣的經方學術交流。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經方熱”。相信日後傷寒學不再視爲“流派”而回歸爲“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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