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嚴建軍起訴的事情,除了於歡,於秀榮便只告訴了蘇銀霞。於歡的姑姑於秀榮還一個人孤獨地源大工貿看守着廠子,每個月都要去看望在獄中的於歡一家人,倒數着團聚的時刻。

作者|鄒帥 編輯|王畢強

時隔兩年半後,曾經轟動全國的"辱母殺人案"再次進入公衆的視野。

當年被於歡刺傷的一名討債人員嚴建軍,向山東省聊城市冠縣人民法院遞交民事起訴狀,請求法院判令被告於歡承擔嚴建軍醫療費、誤工費等共計近20萬元。目前該案已於10月29日在於歡服刑的山東省聊城監獄開庭。

2016年4月,由杜志浩帶領的十多名討債者衝進於歡母親蘇銀霞創辦的山東源大工貿有限公司,將二人非法拘禁。因無法忍受母親被催債者侮辱毆打,時年22歲的於歡將水果刀刺向了討債者,最終造成杜志浩死亡,三人受傷。

嚴建軍便是這三名傷者之一,被公安機關鑑定爲重傷二級,刀口在他的左腹,並可見小腸外露。

由於和嚴建軍一樣參與拘禁及毆打於歡母子的討債者衆多,事發後,輿論的焦點大多聚焦在侮辱蘇銀霞後被刺死的杜志浩以及背後的涉黑老闆吳學占身上,直到這次嚴建軍提出索賠。

質疑聲瞬間席捲而來,"惡人先告狀""敲詐""黑社會也敢索賠"……

嚴建軍的父親聲稱,嚴建軍以前並不是催收從業人員,"當時只是被別人叫去玩"。但洶湧的嘲罵聲中,這家人對網絡有了深深的恐懼,不再開口回應任何問題。

當年的案子深刻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於歡的姑姑於秀榮還一個人孤獨地源大工貿看守着廠子,每個月都要去看望在獄中的於歡一家人,倒數着團聚的時刻。一位本地企業家說,此前在冠縣常有的"暴力催債"沒有再發生。

嚴建軍的老家

嚴家所在的村子,少有人走動,顯得有些空蕩嚴建軍父母:"無論我們說什麼,都會被一邊倒地罵,我們不說了"

早在2016年11月,聊城中院一審於歡涉嫌故意傷害案時,嚴建軍便提出了共計50萬元的刑事附帶民事賠償起訴請求。法院當時判決,於歡無期徒刑,賠償嚴建軍醫療費、住院伙食補助費、交通費共計53443.47元。

該案被媒體報道後,引發輿論強烈關注。2017年6月,山東省高院審理了於歡提出的刑事上訴,最終改判其行爲系防衛過當,刑期改爲5年。

被刺傷後,時年26歲的嚴建軍曾輾轉在北京、山東等地治療。之後又因參與對蘇銀霞、於歡的非法拘禁而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

嚴建軍於2019年3月份刑滿出獄。其父表示,嚴建軍出獄後由於身體原因第三次進了醫院,做了個大手術。嚴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如今無法正常工作,也還沒有考慮過對未來生活的規劃。

於歡的代理律師殷清利稱,此前於歡家人已經向法院支付了賠償嚴建軍的5萬多元,嚴建軍也未就一審提出的刑事附帶民事部分提起上訴。嚴建軍此次的起訴屬於重複訴訟,已經提請法院駁回。

10月29日,於歡的姑姑於秀榮在開庭當天就早早地等在了監獄門口,但最終沒有獲准進入庭審現場。

"俺們已經賠過了,不會再賠的。"於秀榮說。於歡也表達了他的詫異:"這件事不是早就結束了嗎?怎麼還沒完沒了了?"

在此次庭審中,嚴建軍比較詳細地列舉了近20萬元索賠的明細,包括12萬左右的醫療費用、精神損失費2.8萬元等。他表示自己的身體狀況嚴重下降,並出示了約12萬元的醫療費票據。"我犯過的錯已經受到法律的制裁,那麼於歡對我造成的傷害,是不是也得承擔責任?"案件最終沒有當庭宣判。

記者於10月31日探訪了一審判決書中嚴建軍留下的大概住址。提起於歡案,周圍的居民都能很快想起這件曾經在當地引起轟動的事情,但對於嚴建軍一家人,他們都表示沒有聽說過。"這附近挺多租房的,或許他幾年前在這裏小住過吧。"附近小超市的老闆猜測。

嚴建軍的老家在山東冠縣的鄉下。正如很多農村如今的發展路徑,留在村子裏的大多是年邁的老人以及兒童,年輕人都四散打工。村子裏顯得空空蕩蕩,很多院子的大門都從外面上着鎖。

零星出現的幾位村民熱心地告訴記者嚴建軍家的位置,但當提到於歡案時,他們的臉色都沉了下來:"跟他們不熟"。附近賣輪胎的一位大姐上下打量了記者,然後聲稱自己剛剛搬來不久,不太清楚。

嚴建軍的父母在離村子不遠的街道上開了家賣五金水暖的小店,有兩層樓,穿插在一家藥店和服裝店之間。那裏既是營生的地方,又是他們的家。兩年多以前,當事情處於風尖浪口之後,他們就不再做這門生意了。

老兩口的長子和二兒子嚴建軍平日都不住在這裏,正在縣城讀高中的老三也只在週末回來,平日裏家中便只有他們夫婦二人。

嚴建軍的母親這一年來腰椎總是疼的厲害,剛剛去北京做完手術回來,平時也很少下地走路,更遑論出門。嚴父便也整日在家裏陪她。他們平日裏喫的飯,也是家裏的親戚做好之後給他們送過來。

記者推開門口虛掩的玻璃門時,他們正準備喫午飯。家裏的擺設跟普通人家相似,只是冰箱等傢俱顯得有一些陳舊,客廳的牆角里還有一些沒有賣完的五金水暖零件。嚴母頭髮已經花白,穿着一套粉色的睡衣,很少會露出笑容。嚴建軍的父親則顯得比較精神,說着一口流利又洪亮的山東話。

關於這兩年的生活以及當初的事情,甚至手術的開銷,這一家人都堅定地拒絕了採訪。他們對於網絡有了一種很深的恐懼:"我們真的不願意再提了,都過去那麼久了。無論我們說什麼,都會被一邊倒地罵,我們不說了。"他們和嚴建軍商量過了,不再對媒體講述一切,靜靜等待法院的判決。

談到嚴建軍以前的工作,嚴父表示,兒子並不是做催收的,而是在縣城裏打工。說完這一句,他又陷入了沉默,低着頭開始喫碗裏的餛飩。嚴母有些懊惱他爲何又開口,"你咋就非要說呢?"

此前,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嚴父也曾表示,兒子當時並不知道是去討債,別人叫他出去玩,走到冠縣才遇到這種情況,但說什麼也晚了。

於秀榮居住的保衛室

源大工貿的廠房,設備已堆滿灰塵於歡全家分關三處監獄,姑姑孤身看守廠房,打短工籌措於家獄中生活費

得知嚴建軍起訴索賠的事情後,於歡又陷入了慌亂和焦慮。姑姑於秀榮知道,於歡是在擔心她沒有錢賠償,會想不開。

"辱母殺人"案發生之後,於歡被警方逮捕。隨後,他的母親蘇銀霞、父親於西明、姐姐於家樂也相繼因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被抓。

從那時起,於秀榮就成爲了這一家人與外界聯繫的紐帶。如今,她每個月都會坐車去監獄看他們,於歡關在本地聊城,其他人都在省會濟南,只有蘇銀霞和於家樂關在同一所女子監獄。

每所監獄准許探視的時間都不一樣,運氣好的話於秀榮能把蘇銀霞和侄女於家樂一起看望了,否則她那個月便要跑四趟。

大約十年前山東源大工貿有限公司成立後,原本在老家種地的於秀榮一家便來到廠裏。她平日裏負責一些簡單的採購工作,丈夫是車間裏的的工人。因爲和於歡一家整日待在一起,在她眼裏,大家不止是親戚,就是最緊密的一家人。

出事之後不久,蘇銀霞創辦的山東源大工貿有限公司便停產了。擔心廠房裏的設備會丟失或者被沒收,於秀榮便開始了一個人駐紮在廠裏的生活,丈夫則回到老家繼續種地。

她就住在破舊的門衛室裏,把大門一關,很多天都不出去。但已經50多歲的於秀榮,一個人看守這麼大的廠房,還是會捉襟見肘。去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三個小偷從側牆翻了進來,偷走了變壓器的一些零件和纜線。雖然後來人被抓到了,但纜線已經不能再使用。

無論是蘇銀霞一家,還是公司本身,都早已是負債累累。幾年沒有生產,銀行的利息還在繼續計算。於秀榮不僅要每個月去看望他們,還要想辦法籌錢給他們往監獄裏寄生活費。

但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入來源了。有時丈夫也會來廠裏看着,於秀榮便出去做幾天短工。獄中的家人都希望她可以幫着給以前的手機號繳費,以免變成空號。不過以她的經濟能力,只能幫助於歡自己,因爲那個手機號月租最低。

今年3月份,於秀榮終於把其中一間廠房租了出去,公司漸漸恢復了一點生機。至少在白天,大門不再始終緊閉。"辱母案"事發所在的辦公樓也已經重新打掃乾淨,免費借給了新來的工人使用。於秀榮依舊住在門衛室裏看守大門,新來的老闆每個月會付給她1000元的工資。每到夜晚,佔地70多畝的廠區還是隻有於秀榮一個人。

11月2日,在源大工貿的廠區見到於秀榮時,她正在給自己做午飯。爲了節省開支,她經常只喫一個自己種的紅薯便草草了事。兩年多的時間裏,於秀榮已經是滿頭白髮,外面只穿了一件黑色毛衣,人也顯得更加清瘦,但說起話來精神還不錯。

有時候白天路過正在生產的廠房,於秀榮都會想到以前的日子,也希望源大工貿能早點再恢復生產。他們以前的設備則集中放在另外一間廠房,太久沒有人使用,上面都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很多已經生鏽,無法啓動。

最難熬的日子似乎已經過去了。於秀榮覺得,無論是自己還是於歡一家人的狀態,都在今年有所好轉。

雖然於歡的案子在2016年便已一審,之後不久又進入二審,但蘇銀霞等人被抓捕後卻進入了漫長的等待。

於秀榮記得,從2017年開始她便一直在爲他們的案子奔波。警方將案情移交檢察院後,又被退回補充偵查,再移交又被退回,如此反覆了三次,而從檢察院到法院的程序也是反覆了多次。那段時間,她總是急切地盼望着週一到來,最討厭的則是週末以及中秋、端午這些假期。因爲只有在工作日,案情纔可能會有進展。

每次去監獄看望於歡時,於歡的第一句話也總是:"案子有什麼進展了嗎?"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又會反過來安慰姑姑不要着急。

2018年11月14日,於歡的母親、父親、姐姐等人被山東省高唐縣人民法院以非法吸收公衆存款罪判處3-4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因爲此前律師一直做的是無罪辯護,這個結果對於於歡和於秀榮來講都是意料之外,她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個結果告訴獄中的侄子。

她記得,於歡聽到消息後淚水一直在眼眶裏打轉,之後又迅速地轉換了話題。再次回憶起這些時,於秀榮的語氣沒有什麼變化,但臉上的表情變得特別的凝重。

2019年2月1日,聊城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了蘇銀霞等人的上訴。於秀榮當時便表示,會一直去申訴。但她目前暫時擱置了這件事情,想要等到蘇銀霞等人都出獄後再去處理,"證據什麼的他們自己才清楚"。

"辱母案"發生地,源大工貿的辦公樓於歡獄中幹活勤勞爭取減刑,於母一夜白頭盼工廠復工,當地暴力催債消失

"還有42天了。"於秀榮臉上露出笑容,有些期待地說道。不用算也不用看日曆,她便能精準地報出一個數字,那是離蘇銀霞年底出獄還剩餘的天數,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盼頭。"我經常坐在房間看着外面的樹,想着葉子都落了的時候,她也該出來了,我就可以輕鬆很多了。"

雖然判決的結果和預想不一樣,但於歡一家人還是變得比以前更平和了。於秀榮覺得,至少有了一個目標可以去期盼,不像以前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於秀榮計劃着,在蘇銀霞出獄的前一天就坐車到濟南,她怕到時候霜降,路會不好走。"到時候我從頭天晚上就守在門口,決不讓她在裏面多待一分鐘。"但她心裏也知道,蘇銀霞出獄後或許會比在裏面更難,壓力更大。

無論是和於秀榮見面,還是互相之間寫信,於歡一家人都會反覆地提到,出來之後還是一定要把廠子重新做起來,恢復生產。最迫切的還是蘇銀霞。於秀榮回憶起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在想着這件事情,最近還會催促她早點把工人找回來,早點翻修設備。

於秀榮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資金當然是最大的問題,她覺得源大工貿如今還是負債累累,而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後,哪家銀行或者企業還會貸款給他們?

談到未來的計劃,於秀榮希望家人出獄後,廠子能得到當地政府的一些扶持,讓設備先運轉起來,等到賺錢了再還上。她對源大工貿的效益還是很有信心。

至於獄中的其他人,還沒有真正去計劃以後要如何復工。

廠子裏以前的五六十個工人也早已四散,去了其他的工廠。但讓於秀榮覺得喫驚的是,老員工們似乎都有一種堅定的信念:廠子會再度恢復生產。出事後,不僅沒有工人來討要最後兩個月的工資,偶爾還會有人來詢問於家人的狀況以及什麼時候再招工。他們的一些水杯之類的雜物甚至都還放在辦公樓沒有收走。

於歡的狀態也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律師殷清利和於秀榮都發現,自從家人的案子宣判後,他的心境漸漸變得平和,不再那麼焦慮。於秀榮去看他的時候,兩個人也慢慢開始談論一些輕鬆的話題。

剛入獄時,於秀榮總會想辦法託人給他帶一些勵志的小說,希望他能開心一些。後來書帶不進去了,於歡便會時常去監獄的圖書館,看看雜誌,學學英語。於秀榮便打趣地說他:"上學該用功的時候咋沒見你這樣!"回憶到這些細節時,於秀榮突然笑得很開心。

於歡的母親蘇銀霞年底出獄後,姐姐於家樂也將在2020年6月刑滿釋放,於歡和父親於西明的出獄時間分別在2021年的4月和5月底。

因爲在獄中幹活勤勞,態度也很積極,於秀榮經常聽到監獄的管理人員誇獎於歡。他也在積極努力地爭取減刑,希望能早日和家人團聚。

自2016年事情發生以來,於歡便再也沒有能和母親說上一句話。二審在山東高院審判時,也只是遠遠地隔着人羣看到了母親。

嚴建軍起訴的事情,除了於歡,於秀榮便只告訴了蘇銀霞。她沒有特別大的反應,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告訴姐姐要多找律師諮詢一下。於秀榮覺得,蘇銀霞的性格一向都是這樣,遇事比較淡定。只是在獄中剛剛知道兒子一審判決結果是無期徒刑時,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

"辱母殺人"案引發舉國關注兩年多以後,當地的催債行業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冠縣本地一名企業家告訴記者,之前經常出現的暴力催債,沒有再發生。於秀榮也表示,堵門、挾持人要賬要錢的杜絕了,"這也有我們歡歡的功勞,不是嗎?"

她不願再提起當天在廠區看到的場景,也努力地想要忘記那場噩夢,只是希望一家人能早日開始新的生活。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WEEKLY】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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