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3-21)

松樵說過,李紈的判詞及配畫和曲子,都是包含了他們母子倆。由是,李紈和賈蘭這對母子,必須放在一起議論才說得清楚。李紈曲子題名《晚韶華》,這“韶華”二字在《紅樓夢》裏大有說頭,是一個在書中多次出現反覆出現的字眼。“韶華”出現的地方:

 1)惜春的曲子《虛花悟》: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情淡天和。

 2)李紈的曲子《晚韶華》:那美韶華去之何迅!

 3)麝月掣籤,抽到的籤題曰“韶華勝極”,寫着“開到荼靡花事了”。

 4)桃花社聯詩,林黛玉填柳絮詞《唐多令》: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5)薛寶釵填柳絮詞《臨江仙》: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如果將“韶光”也算作“韶華”的話,那還得算上寫賈寶玉的《西江月》:

可憐辜負好韶光, 於國於家無望。

我們先將“韶華”分開來看,韶,虞舜樂也,傳說舜所作的樂曲名,大家都知道“簫韶九成”的成語。舜帝及其傳說,在《紅樓夢》裏多次出現,比如那南巡的懸案,說的就是“太祖仿舜帝南巡”;林黛玉叫瀟湘妃子,住瀟湘館,裏面都是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斑竹,特別是賈寶玉將芳官打扮成番邦韃子、取名耶律雄奴那段,作者借賈寶玉之口大罵匈奴犬戎:

“‘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爲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

華,做形容詞解,就是美好的意思;做名詞解,一是通“花”,二是指華夏漢人。韶華二字連起來,本義是指春光,喻指美好的時光,但韶是源自舜帝的典故,華,又有華夏的暗示,所以這“韶華”,顯然是漢人的韶華、華夏的韶華、大明的韶華,絕不是滿人的韶華、戎羌的韶華、清朝的韶華。

現在我們來看看《晚韶華》全曲: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休提那鏽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句中“鏡裏”、“夢裏”有些費解,但更費解的是“恩情”、“功名”。我們一定要將這兩組詞聯繫起來解,才解得通。

恩情,或許你說,很簡單啊,就是指父母恩情,是指李紈對賈蘭的恩情。那麼,爲什麼是“鏡裏”恩情呢?李紈對賈蘭的恩情,是實實在在的,怎麼成了鏡花水月虛幻之物了?

功名,自然是賈蘭日後高中,取得功名。那又怎麼成了“夢裏”的功名呢?

鏡裏恩情,夢裏功名,這都是虛幻之情、虛幻之名啊,李紈對賈蘭的的恩情怎麼會是虛幻的呢?賈蘭後來獲得的功名怎麼也會是虛幻的呢? 如果脫離小說的寫作時代背景,將《紅樓夢》當作大家族兒女風月、曹家舊事來理解,當然會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其實,恩情,在封建王朝,更多地是指皇恩,是指朝廷對臣民的恩情,你看戲文常說“隆恩浩蕩”、‘“謝主隆恩”、“世受朝恩”,又如漢朝頒發的“推恩令”等等。尤其是“恩情”與“功名”聯繫起來,那幾乎可以肯定,這“恩情”就是指朝廷皇恩了。 因爲古人的“功名富貴”,那就是皇帝給的,殿試三甲進士取名,那都是皇帝欽定的,所以進士們都被稱作天子門生。 如果想到了這一層,那功名是朝廷給的功名,那恩情自然是朝廷給的恩情雨露。

反過來,如果朝廷的恩情已經是“鏡裏”(鏡花水月)了,那功名自然是“夢裏”(夢幻泡影)了。那新的問題產生了,這裏的“鏡裏”又是什麼鏡,這裏的“夢裏”又是誰的夢?

鏡,我們會想到什麼?當然會想到麝月的宮鏡(窗明麝月開宮鏡),會想到黛玉的菱花鏡(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還會想到什麼?自然是那首《枉凝眉》: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夢,我們會想到什麼?自然想到小說書名《紅樓夢》,想到“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還應該想到“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明月宮鏡也罷,朱樓夢也罷,自然是指明朝的鏡、明朝的夢。那鏡裏恩情、夢裏功名就好理解了。原來大明王朝已經是“水中月、鏡中花”,昔日的恩情(前朝皇恩),已經是在“鏡裏”了,而“功名”也自然是如夢幻泡影了。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休提那繡帳鴛衾。”這兩句很明瞭,是感嘆韶華易逝、榮華不再,休提那繡帳鴛衾,意思是“繡帳鴛衾”式的榮華富貴已經是過去時了。

“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珠冠、鳳襖,是指明朝的鳳冠霞帔,朝廷賞給命婦的服飾裝扮,是借指賈蘭取得了功名,李紈榮封誥命。可這又能怎麼樣呢?李紈很快就被無常鬼勾去了性命。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這話就說得很嚴重了,顯然是在批判李紈。意思是你不顧天下形勢、不聞天下大事,只知一味地讓孩子讀書求功名,縱有功名又如何?關鍵是爲誰效命!所以,還是要多做不被人見、不爲人知的善事,爲子孫陰功積德。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這幾句是說賈蘭取得了功名,立下了戰功、軍功,做了大官,但卻“昏慘慘似燈將盡”,大限將至,即將走到生命的終點。這對母子也真是堪爲“笑談”,母親榮封誥命,但很快就被無常鬼勾去了性命;兒子“爵祿高登”,卻即將走到生命的終點。

這裏要搞清楚一點,那就是明清的誥命制度。

誥命夫人是唐、宋、明、清各朝還對高官的母親或妻子加封,這裏的誥命夫人,就是指外命婦。一般得到外命婦身份的女性,封爵等級皆從夫之官銜高低而定,例如一品夫人、二品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以下皆爲孺人的外命婦等級。有的官員之母因改嫁而不能獲得外命婦身份。李紈沒有改嫁,賈蘭立了功名、封了大官,從而讓李紈也得意榮封誥命。這裏要重點注意對“功名”的理解,通行本認爲賈蘭參加科舉考試,中了進士,取得了“功名”,李紈又享福貴了,可惜沒多久就死了。需要說明的是,中了進士,其母親妻子是封不了“誥命夫人”的。因爲“進士”還不是官,也沒有品級,誥命夫人是有品級的,其品級是和丈夫或兒子的官銜一致的。沒聽說參加科舉考試中了進士,母親就能封誥命,那歷朝歷代出了那麼多進士,豈不到處都是誥命夫人?

程高本之所以那麼寫,是續書者不敢直寫賈蘭是因爲取得了戰功、軍功而被朝廷封官,李紈才得以封誥命。續書者是知道背後的真相,但不敢寫出來;後來的人因不瞭解誥命制度,所以錯解了賈蘭的“功名”,認爲賈蘭只是取得了科舉功名、中了進士,李紈年輕守寡自然能封誥命。設若賈蘭要不是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其母親是沒有資格封誥命的。她守節不改嫁,朝廷充其量送她一塊貞節牌坊,絕不是封爲誥命。

我們仔細看“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裏面用得形容詞——“氣昂昂”、 “光燦燦”、 “威赫赫”,又是簪纓,又是金印,又是高爵祿,這顯然是大官,立的是大功,所以才能“爵祿高登”。而賈蘭立的功很可能是“軍功”、“戰功”,你看他“腰懸金印”,過去是皇帝或高官將軍有“金印”,特別是掌握軍權的人。

所以,《晚韶華》曲子說得很清楚,李紈得以封誥命,是因爲兒子賈蘭立了大功,做了大官,“爵祿高登”了,而不是因爲賈蘭中了個區區進士!

賈蘭立“軍功”“戰功”當了將軍小說中是有伏筆的。第二十六回有賈蘭演習騎射的文字: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着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裏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閒着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纔不演呢。”

第七十五回詫,賈蘭是跟着賈珍習射過的。文本寫道: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頑曠蕩,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爲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纔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裏,反說這纔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着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首先這一問,問得振聾發聵:古來將相可還存?還記得跛足道人瘋瘋癲癲地念着讖語一般的《好了歌》麼?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

《好了歌》這幾句,用在賈蘭身上恰到好處,適逢亂世,賈蘭依然不忘個人的“功名富貴”,可就算出相入將,取得功名又如何呢?最後韶華易逝,還不是荒冢一堆?再看古來那些文臣武將,君王在世時,日日說什麼皇恩浩蕩,要肝腦塗地相報,誰知君王一死,臣子們又另投新主、跟着他人去了。

甄士隱的《好了歌注》,裏面有兩句就是寫李紈的,就是“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這兩句確實與李紈的曲子《晚韶華》的意境完全相符。在這兩句後面,有甲戌側批曰:“賈蘭、賈菌一干人。”又有甲戌眉批雲:“一段功名升黜無時,強奪苦爭,喜懼不了。”

可嘆啊!李紈一生如冰似槁,因子而“帶珠冠,披鳳襖”,又倏忽死去,身爲舉國笑談,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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