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下旬,我去喀麥隆東部出差。當地嚮導把我帶到一家每天70元人民幣的“高檔酒店”時,我有點不敢相信——且不說房間的昏暗和簡陋,牀上連個蚊帳都沒有。非洲的蚊蟲傳播疾病是很厲害的,所以我果斷要求嚮導帶我去鎮上“最好的酒店”。

他興沖沖地把我帶到另一家酒店,每天80元。雖然環境並沒有顯著改善,但至少牀上有蚊帳,雖然是一個有好幾個破洞的蚊帳。我摸了摸書包裏的風油精,算了算要待的天數,頓時捶胸頓足。

儘管每天省抹儉用,風油精還是提前用光了,我不可避免地被餵了些許非洲蚊子。

結束出差回到北京沒幾天,就趕上公司組織到臺灣集體旅行。從抵達臺灣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發燒,不過到了晚上燒就退下去了。我也沒當回事,覺得就是感冒了。第二天又開始燒,喫了退燒藥倒是降下來了,可是晚上又燒起來。到第三天的時候,燒到39度,領導坐不住了,知道我剛從非洲回來,生怕我是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讓臺灣導遊叫了救護車。

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但是能確定肯定不是埃博拉,因爲我去之前就查過喀麥隆不是疫區。但不管我怎麼說,別人都不信。直到臺灣導遊跟衛生部門打電話確認後,才反過來安慰我:“兄弟,我確認過了,喀麥隆沒有埃博拉,你放心吧。”

我當時真想跟他說:兄弟,這個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

儘管如此,急救人員到了之後,還是如臨大敵,命令我穿上笨重的防護服,戴上厚實的口罩,一溜煙似的把我就近送到六七十公里外的南投醫院接受治療。我已經不記得是當晚還是第二天一早,總之很快,就通過血液檢測確診我得的是瘧疾,而且是惡性瘧。

治瘧疾的經驗越來越“不豐富”,但這是個好事

瘧疾是一種由瘧原蟲引起的蟲媒傳染病,根據瘧原蟲的不同類型,可以分爲間日瘧、三日瘧、惡性瘧及卵圓瘧四種,主要表現是發冷、發熱,並帶有周期性。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不是說瘧疾應該感覺忽冷忽熱嗎,爲什麼我沒感覺到冷,只感覺到熱?後來才知道,惡性瘧的週期不明顯,有時不發冷只發熱。

醫生說我體內的瘧原蟲含量已經非常高了,好在送來的還算比較及時,沒有生命危險。我自己一直沒覺得會有生命危險,只是反覆高燒,總是擔心自己本來就不靈光的腦子變得更加愚鈍,因爲我第一次覺得發燒可以燒到腦子空蕩蕩的。還有就是,一想到自己體內有這麼多寄生蟲,還是覺得挺噁心的。

雖然我當時的行李箱就有去非洲之前備好的青蒿琥酯片,但醫生顯然不會同意讓我回酒店拿藥,於是給我用了奎寧加另外一種藥物治療。

第二天,臺灣衛生部門的工作人員就找我來做流行病學調查,主要了解我的行蹤、接觸過哪些人,最後用濃重的臺灣口音對我說:“我們臺灣呢,自(治)療瘧疾的經驗不四(是)很豐富,每年子(只)有十幾例蘇(輸)入性病例,就四(是)像你這種,但四(是)你放心,你的自(治)療方案四(是)我們和‘衛生福利部’討論過的哦。”

其實,中國大陸治療瘧疾的經驗也正在變得“越來越不豐富”,但是絕對是一件好事。2015年當年,大陸只有40例本地感染病例。到2017年,大陸首次實現了全年無本地瘧疾感染病例報告。如果能夠保持到2020年,中國就可以申請世界衛生組織的“無瘧疾”認證。要知道,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每年還有3000萬瘧疾病例。消除瘧疾對於一個發展中國家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成績。目前全球共有38個國家和地區獲得了該項認證。

我放心了,但前兩天和我睡一個房間的同事還沒放心。後來我聽說,我被救護車弄走以後,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他都特別孤獨,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潛在的埃博拉病毒感染者,避之不及。直到我確診爲瘧疾,並且明確知道瘧疾不會通過空氣或接觸傳播,他才能重新融入集體,氣氛頓時一片祥和,其樂融融。

同事放心了,臺灣媒體還沒放心。我上新聞了!臺灣的報紙以《驚!陸客發燒,初步排除埃博拉》爲題報道了“一名30多歲任職鳳凰衛視的李姓男子”從非洲回來又來臺灣旅遊,其間因高燒而被送往醫院救治,最後被排除感染埃博拉的經歷。電視臺也播出這位男子大搖大擺走進醫院的畫面,幸虧當時還戴着口罩。

得虧不是埃博拉,要不然如果因此影響兩岸關係,罪過就大了。

不過回想一下,從喀麥隆回國時,我還在伊斯坦布爾轉機停留了兩天,然後回到北京,又來到臺灣,經過十來天的潛伏,小小的瘧原蟲隨我穿越了非洲、亞洲和歐洲——如果伊斯坦布爾算是半個歐洲城市的話——瘧疾纔開始發作。我算是切實體會到了爲什麼說“傳染病無國界”。如果我得的是一個空氣傳播或接觸傳播的傳染病,可能已經不知道傳染了多少人。

2015年6月11日,坦桑尼亞西北部尼亞魯古蘇醫院,一名患有瘧疾的兒童躺在牀上。

中國經驗經過本土化改進,成效顯著

更沒想到的是,後來自己竟會成爲消除瘧疾隊伍中的一員。我現在在蓋茨基金會中國辦公室工作,基金會的重點工作之一,就是利用中國消除瘧疾的經驗幫助非洲國家抗擊瘧疾。

是的,瘧疾在中國已經快要被消滅了,但全球仍有半數人口仍面臨瘧疾感染風險,每年有超過2億人患病,40多萬人因此死亡,其中90%集中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國家,而且大部分是5歲以下的孩子。因爲得不到救治,有的人會反覆感染瘧疾,備受折磨。

中國控制瘧疾的經驗可以幫助那些急需幫助的人們。我們的項目官正在和中國、坦桑尼亞疾控系統的工作人員一道,將中國抗瘧的專長與坦桑尼亞的實際環境相結合,以降低坦桑尼亞當地的瘧疾病例。

大陸在瘧疾消除階段以病例和疫點爲核心制定的消除瘧疾“1-3-7”工作策略是瘧疾消除戰略的關鍵組成部分。具體而言,是指發現瘧疾病例後1天內上報,3天內完成病例覈實與流行病學個案調查和治療病人,7天內完成疫點調查與處置,採取媒介控制。這一工作策略和要求已經成爲世界衛生組織推薦的技術策略。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寄生蟲病預防控制所和坦桑尼亞依法卡拉衛生研究所(Ifakara)經過幾輪討論,結合坦桑國情,最終在“1-3-7”工作策略的基礎上因地制宜地推出了“1-7”工作策略,就是聘用當地的基層衛生服務人員在1天內完成病例信息收集和報告,在一週內對重點地區的高風險人羣進行健康教育、快速篩查和治療。之所以有這樣的調整,是因爲從坦桑的衛生資源來看,尚難以做到“1-3-7”如三天內完成個案的流行病學調查和病例覈實;而且,“1-3-7”工作策略更加適用於瘧疾消除階段,並且中國具有縣、鄉和村三級公共衛生防控網絡得以將“1-3-7”工作策略有效落實,而坦桑尼亞的瘧疾流行率仍然較高,他們缺乏基層公共衛生服務網絡,所以調整後的策略對坦桑目前的防控情況更具針對性。

2015年1月22日,昆明,科研人員在中國醫學科學院醫學生物學研究所內生產塞賓株脊髓灰質炎疫苗。

這一最早由英國國際發展部資助的項目覆蓋坦桑尼亞Rufiji地區Muhoro和Ikwiriri的18個村莊,爲6萬人提供篩查和防瘧疾服務。初步結果顯示,經過本土化改進的中國瘧疾防控經驗,可以將當地瘧疾流行率降低高達80%,和對照組下降50%的數據相比,成效顯著。

對於一個村子而言,這也就意味着,可能會有十幾個孩子因此活下來,也就有十幾個母親不必承受喪子之痛。

但這還遠遠不夠。世界衛生組織制定了“到2030年將全球瘧疾病例發病率至少降低90%”的目標,希望可以在2040年徹底消滅這一疾病。現在,蓋茨基金會繼續資助和支持這一項目,希望藉此機會進一步改善和加強坦桑的瘧疾防控計劃和基層衛生服務系統,並向其他非洲國家和地區進行推廣。

不止是瘧疾,中國可以爲全球健康貢獻更多

當前,部分公衆對於中國的對外援助仍持有異議,認爲中國應該優先解決國內的問題。一個發展中國家應該拿出多少資源用於對外援助,的確是一個複雜的話題,但是換個思路,如果中國能夠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更好地分享自己的發展經驗,尤其是像瘧疾防控這樣的公共衛生領域的疾病防控經驗,其實不需要花費大量資源,就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除了瘧疾,另外一箇中國有着先進經驗的領域就是母嬰保健。蓋茨基金會2019年9月17日發佈的年度《目標守衛者報告》提到,中國在大規模改善孕產婦健康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30年前,中國農村女性因分娩死亡的幾率是城市女性的兩倍以上,現在這一差距幾乎已經完全消失。與此同時,全國孕產婦死亡率下降到每十萬例活產孕產婦死亡數量不到20例,遠低於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提出的70例。

2015年,中國與英國國際發展部(DFID)在埃塞俄比亞Gonji Kolela縣合作啓動試點項目,重點提高生殖、孕產婦、新生兒和兒童健康服務的覆蓋,減少孕產婦死亡數量。這些服務在設計理念上參考了中國積累的成熟經驗,例如在社區內積極地動員女性和家庭成員利用衛生機構服務,消除影響孕產婦獲取應急護理服務的經濟障礙,以及強化監管和監督機制,等等。項目使當地的住院分娩率從28%提升到50%,有效改善了孕產婦和新生兒健康狀況。

此外,中國還可以利用自己的優勢向全球供應高質量、可負擔的健康產品,這不僅不會消耗中國的資源,而且有助於中國企業融入全球市場。比如,在蓋茨基金會的支持下,中國生物技術集團公司成都生物製品研究所生產的乙型腦炎疫苗在2013年通過了世界衛生組織的預認證,成爲中國首款通過該認證的疫苗產品。迄今爲止,已有超過4億支乙腦疫苗製劑被銷往中國以外的國家和地區。由中國生產的該疫苗製劑,價格僅爲同類國際產品的幾分之一,非常適合在廣大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使用。

蓋茨基金會還支持天壇生物製品股份有限公司,使其將口服脊髓灰質炎(小兒麻痹症)疫苗年產量從8000萬劑擴大到2.4億劑,同時還追加投資以幫助他們加強生產運營和管理,支持該疫苗於2017年底獲得了世界衛生組織預認證。目前,全球消滅脊髓灰質炎(小兒麻痹症)的努力已經到了關鍵階段——我們已經在全球消滅脊灰的道路上走完了99%。中國的最後一例本土脊灰病例出現於1994年,2000年被認證爲無脊灰狀態(雖然在2011年經歷了一次由巴基斯坦輸入的脊灰野病毒在新疆南部引起的脊灰疫情,但被迅速控制)。脊灰目前在全球範圍內僅流行於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兩個國家。

全球根除脊灰戰略的基石是向高風險國家所有一歲以下兒童提供多劑口服脊灰疫苗,而確保價格低廉的疫苗供應則是實現目標的關鍵。天壇生物的口服脊灰疫苗通過世界衛生組織預認證後,與聯合國兒童基金會達成了長期採購協議,實現首批規模化出口7000萬劑,爲全球消滅脊髓灰質炎疾病戰略做出巨大貢獻。

這些全球健康領域的“中國故事”或許還不爲多數中國公衆熟悉,但我們相信,當更多人看到中國的疾病防控經驗和公共衛生產品可以幫助其他發展中國家消滅疾病、挽救生命,沒有人會反對這樣的對外援助,也沒有人會質疑這樣的中國形象。

(作者供職於比爾及梅琳達·蓋茨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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