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無論是《自我控訴》還是《罵觀衆》,漢德克都成功地讓語言成爲舞臺上的絕對主角。但是,如果能耐心適應和接受這種語言,就能夠進入漢德克虛構的文學空間:在個體與世界難以調和、充滿張力的關係中,與孤獨又遊蕩的角色們一同受阻、覺醒、反抗。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爾弗裏德·耶利內克曾經發表過這樣的言論:“漢德克是德語文學活着的經典,他比我更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彼得·漢德克

2019年10月,耶利內克的話應驗,77歲的漢德克在家中收到了獲獎通知,他異常驚訝,用德語向對方確認:“這是真的嗎?”瑞典文學院寫給漢德克的授獎詞是:“以獨創性的語言探索人類經驗的廣度和特性,影響深遠。”

彼得·漢德克,用德語寫作的奧地利作家。1966年,24歲的漢德克因《罵觀衆》(1966)成名。這部反傳統的戲劇作品是漢德克“獨創性語言”的早期嘗試之一。在此後的三十餘年裏,漢德克以這種獨異於他人的文學語言當作武器,向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不斷髮起挑戰。實驗、先鋒、後現代……是大衆最常貼給他的文學標籤;戲劇、小說、散文和劇本,都是他熟悉的創作場域。

漢德克的小說《無慾的悲歌》(1972)被譽爲是德語文壇70年代新主體性文學的巔峯之作;他爲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執筆的電影《柏林蒼穹下》(1987)已成爲影史上不可忽視的經典;在被授予諾獎之前,他早已拿到了包括畢希納獎(1973)、卡夫卡獎(2009)和國際易卜生獎(2014)在內的諸多大獎。

即便有高質量的出產和衆多讚譽,漢德克似乎依舊不是那種能被廣泛接受的作家。他獨創性的語言看上去好像不斷變幻的立體魔方,讓人頭暈目眩,難以洞悉,在引領讀者進入之前,隱約透露出拒絕的姿態。

但是,如果能耐心適應和接受這種語言,就能夠進入漢德克虛構的文學空間:在個體與世界難以調和、充滿張力的關係中,與孤獨又遊蕩的角色們一同受阻、覺醒、反抗;語言是武器、是手段,也是絕對主角和永恆歸宿。

讓語言成爲舞臺上的絕對主角

在進行文學創作之前,漢德克在格拉茨大學攻讀法律,這期間他參加了“城市公園論壇”,成爲“格拉茨文學社”的成員,1966年的《罵觀衆》就是這段“文學活動”時期的產物,它包括了漢德克創作的三個戲劇劇本:《自我控訴》《罵觀衆》和《卡斯帕》。

從第一句“我來到這個世上”開始,舞臺上的兩名控訴者開始面向觀衆講話,漢德克爲朗誦者寫下的臺詞無外乎“我”來到世上後的行爲和狀態,我學會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通過怎樣的方式表達了怎樣的態度……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角色和敘事,控訴者的話是觀衆唯一需要關注的內容——甚至不是通過觀看的方式。

而《罵觀衆》可以看作是《自我控訴》的升級版,同樣沒有角色和敘事,只是語言所指的對象不再是舞臺上的四名說話者,而是臺下的觀衆——他們端坐在臺下,毫無作爲地接受說話者的謾罵和挑釁。

無論是《自我控訴》還是《罵觀衆》,漢德克都成功地讓語言成爲舞臺上的絕對主角。在《自我控訴》中,語言只是表達的工具,用來表達控訴者們在與世界相處過程中的變化,從盲目順從到產生懷疑,由懷疑引發質問,進而反抗世界。在《罵觀衆》裏,語言還承擔了點醒的作用,以往傳統戲劇中只是作爲接受者的觀衆,在這場精心設計的謾罵中成爲點化的目標。漢德克正是想要通過激發觀衆的自我意識,取消傳統戲劇中角色與觀衆、臺上與臺下的邊界:“你們不再是旁觀的看客,你們就是主題。你們就是焦點。你們是我們話語的中心。”

喬治·奧威爾在其著作《政治與英語》中鄙夷過這樣一種觀點:“認爲語言是渾然天成的,而非我們爲了達到自身目的鍛造的工具。”《卡斯帕》可以看作是對這一觀點的回應,漢德克以德國著名的野孩子卡斯帕·豪澤爾爲原型,表現了卡斯帕——漢德克將其形容爲“像是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怪物”——一個只會說“我也想成爲那樣一個別人曾經是那樣的人”的角色,在學習和使用語言的過程中,如何被語言控制,最終淪爲語言的奴隸。

可以說,漢德克在《卡斯帕》中想讓觀衆察覺到的,或者想要批判的,是語言的危險性。作爲人類鍛造的工具,在表達和點化之外,語言同樣還可以在被附加上使用者的意志後,對他者進行馴化和統治,它是一種無形的武器,也是潛移默化的手段。

到了上世紀70年代,漢德克投入到新主體性文學的創作中,他在《罵觀衆》裏創造的語言遊戲開始逐漸披上傳統敘事的外衣,但對於語言的批判和思索從未止步。

1971年,漢德克的母親自殺,漢德克據此創作了帶有自傳色彩和回憶錄性質的小說《無慾的悲歌》。小說以一則婦女自殺的新聞報道開場,漢德克借用第一人稱不斷陷入到對母親的追憶中,與此同時,他也記錄下自己對母親的死以及往事的感受:麻木、易怒、驚恐,感到不真實。

在書寫這些的時候,漢德剋意識到語言也有其極限,當他想要借語言製造一臺回憶和表達的機器,精確描述關於母親的故事時,他發現語言卻在離他遠去。這個本來是讓他傾訴和釋放喪母情緒的工具,如今卻讓他陷入到不可言說的地步,想要表達的慾望不斷被失語的瞬間打斷。

在1979年完成的小說《緩慢的歸鄉》中,漢德克塑造了一個遠離故土、在阿拉斯加進行研究的地質學家。這位離羣索居、時常感到孤獨的角色對自己所處的世界異常敏感,他需要感知自己每時每刻在時間和空間上所處的位置。當他通過觀察、繪圖和記錄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時,他會感到自己奪回了一個個失去的空間,而語言在此成爲他爲自己創造世界、尋找認同的手段,甚至讓他產生了“一種衝動式的肉體陶醉感”,也相應地減輕了他內心的孤獨感。

文學:一個不斷明白自我的手段

許多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都難以擺脫自身經歷,那是他們用於寫作的最直接、最鮮活的素材,漢德克也不例外。在《文學是浪漫的》一文中他就表達過這樣的創作觀念:文學對自己來說,是不斷明白自我的手段。

1942年,漢德克出生在奧地利南部,一個與斯洛文尼亞接壤的村落。他的母親是斯洛文尼亞人,生父是德國人。漢德克在母親的家鄉短暫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1954年,他被送進一所教會寄宿學校,一度以牧師作爲自己的職業理想。1959年,漢德克搬到克拉根福,在那裏上完了高中,並於1961年開始在格拉茨大學學習法律。

這些人生經歷最早出現在漢德克的第一部小說《大黃蜂》中。爲了研究自己的內心世界,也爲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彼時只有22歲的漢德克在小說中寫下自己被夢境、故土和戰爭佔據的童年。敘述視角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來回切換,沒有連續的情節,只有一個個對事件片段式的敘述和感受,形式接近於他後來創作的戲劇劇本,似乎在戰爭帶來的恐懼下,記憶只能以如此破碎又疏離的面貌呈現在紙上。

如前文所提到的,漢德克的母親在1971年自殺。似乎是受到這一事件的影響,漢德克在寫完《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後開始放慢自己對語言遊戲的再造,重新回到了記憶之中。

《無慾的悲歌》裏,出生在天主教小農家庭的母親,在社會和道德秩序的捆綁下,苦苦掙扎,又無處可逃。它沉重,陰鬱,讀起來就像漢德克鍾愛的俄國文學,字裏行間充斥着漢德克對母親不帶同情和憐憫的審視,審視之下又能夠察覺到那種自我壓抑的愛和恐懼。

小說裏,漢德克這樣描述這份恐懼:“黑暗中的空氣凝固不動,讓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重心,彷彿拔地而起,只是在沒有重心的狀態下無聲地四處飄動,馬上就要從四面八方砸下來,把我憋死。在這種恐懼的狂潮中,人就像腐爛的牲口一樣具有磁力。與交織了各種感情的漠然的心滿意足迥然不同,不自主地朝你撲來的是漠然而真實的恐懼。”

在母親去世五年後,漢德克寫下《左撇子女人》——另一部以女性爲主角的小說。一個名爲瑪麗安娜的家庭主婦,爲了過上獨立自主的生活,結束了和丈夫的婚姻,甘願在窮困和孤獨中等待新的自己。彷彿以這種遲鈍、虛構的方式,漢德克試圖替母親反抗她的悲劇性宿命,也是自己對恐懼的正面回應,就像《無慾的悲歌》中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今後我會更詳細地寫這一切。”

無慾的悲歌

1978年,漢德克離開格拉茨,開始在杜塞爾多夫、柏林、克朗貝格、巴黎和美國等地旅居、遊蕩。《緩慢的歸鄉》融合了漢德克這一時期的經歷,地質學家索爾格碾轉阿拉斯加、洛杉磯等地,遲遲無法爲自己找到歸宿,意識到歐洲纔是自己的精神故土,選擇結束漂泊,回到故鄉。而漢德克本人,也在1979年返回奧地利。

這是在飛往歐洲的夜航飛機裏,彷彿是你,我親愛的索爾格,在你“第一次真正的旅行”中。在這裏,正像人們所說的,你在學習“什麼是自己的風格”。在你的身前身後,那些嬰兒悲傷地大呼小叫,等他們終於平靜下來之後,便瞪着深色的眼睛凝神而望,猶如一個個先知。你不再知道自己是誰。你的偉人之夢在什麼地方?你誰也不是。在第一縷晨曦中,你看到了燒焦的機翼。你們那一張張熬夜之後的臉上猶如塗抹着果醬。空姐們已經穿上那城市的鞋。空空的銀幕剛纔還映着日出的亮光,現在暗了下來。飛機隆隆地穿破一個個雲團。

他在薩爾茨堡寫完了《緩慢的歸鄉》,接着度過了自己離羣索居的九年時光。

緩慢的歸鄉

在語言中尋找歸宿

在漢德克的作品中,大致有兩種角色:一是像卡斯帕和母親這樣,在被世界接納的同時,也被規訓和控制的犧牲品;另一種是擁有強烈的自我意識,遊蕩在世界邊緣遲遲無法踏進的孤獨者。

在1970年完成的小說《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中,漢德克創造了一位名爲布洛赫的足球運動員。他像是以上兩種角色的結合體,空洞的外表下有着不被察覺的內心世界,隨意地接受着現實施加給他的種種限制,被莫名其妙解僱、被前妻和周圍的人無視;另一方面,他又毫無動機地試探現實的規則,沒有緣由地殺害一名售貨員,藏匿到邊境後,像一顆足球一樣四處碰撞,找不到落點。

在小說結尾,布洛赫駐足在球場前,觀看一名守門員撲住點球。渾渾噩噩的角色在最後一刻得以回顧職業生涯,甚至是整個人生中被焦慮和緊張環繞的重要時刻。它所凝聚的是漢德克對布洛赫的期待,唯有重新面對,纔有再次醒悟的可能。

在這之後,除了母親,漢德克的角色都是醒悟後的布洛赫:在孤獨的遊蕩中,情願長久又無望地尋找歸宿,也不願將自己隨意安放在世界之中。

1991年,漢德克完成了小說《去往第九王國》。對漢德克來說,90年代並不是一個回憶起來讓人感到輕鬆的時代。東歐劇變,南斯拉夫解體,身上有一半斯洛文尼亞血統的漢德克因爲自己的政治立場,不斷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上。

去往第九王國

在這部小說裏,漢德克融合了自己年少時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經歷,又沿用了他往常作品裏孤獨的遊蕩者:一個類似地質學家索爾格的奧地利少年,高中畢業後,孤身一人前往斯洛文尼亞尋找自己失蹤二十多年的哥哥,由此展開了一場尋根之旅,一次自我發現,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德國作家溫弗裏德·塞巴爾德的《奧斯特利茨》——一個被收養的猶太男孩長大後尋找自己的身世。

只是相比塞巴爾德的故事主角最後解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去往第九王國》裏的少年柯巴爾卻在旅途中似乎漸漸偏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沉迷在哥哥留下來的一本斯洛文尼亞語—德語詞典,語言成爲了比哥哥和故土更堅實、更值得信賴的依託。小說中的柯巴爾有過這樣一段自述——

我看到自己到達目的地了。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找到哥哥,而是敘述關於他的事情。——另一個記憶攫取了我:在一封前線來信裏,格里高爾在一句話裏提起了那個傳說中的王國,它在我們斯洛文尼亞祖先的語言裏叫做“第九王國”,是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標:“要是我們大家失散後有一天又重聚在一起,乘坐上披着節日盛裝的四輪單駕輕便車,前往第九王國,參加第九代國王的婚禮——聽着吧,上帝,我的請求!

漢德克筆下的少年最終在語言中找到了歸宿。去往第九王國,就是去往那個遠離現實、由語言搭建的世界。即便語言本身也很危險,容易被操控,甚至可能就是現實世界的另一個倒影。

至於現實中因諾獎再次受到爭議的漢德克,在獲獎後的第五天發表回應稱,自己將永遠不再接受採訪。他指責站在自家門前的記者們,沒有一個人讀過他的作品,或者知道他寫了什麼。而或許,今後我們只能在漢德克的作品、在他獨創性的語言裏遇見他,就像他在《去往第九王國》的結尾寫道:“當我永遠不在這裏時,你會在敘述的王國裏找到我,在第九王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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