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5-20)

前些日子,海峽兩岸一衆紅學大腕聚集南京,統一口徑說“《紅樓夢》後四十回是曹雪芹作品,不是續寫”,一反胡適考證,斷然否定後四十回系高鶚續成。其實,這一衆紅學大腕的觀點是不堪一擊的,惟看脂評本只評批到八十回和第五回判詞及曲子就真相大白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至五十七年(1792年),高鶚應書商程偉元之邀請,協助編輯、整理、出版《紅樓夢》程甲本、程乙本,這是史實,但“編輯、整理”二詞只適用於前八十回,不適用於後四十回,後四十回一定不是“編輯、整理”,而是“續寫”。況且,自胡適作考證後,《紅樓夢》後四十回系高鶚“續寫”,已成紅學界共識了。

乾隆四十五年,內閣中書蘇凌阿花費巨資買到了《石頭記》的原抄本,祕密珍藏於家中,和珅偶然從蘇凌阿那裏看到《石頭記》,異常欣喜,傾心折服。和珅將《紅樓夢》呈送給乾隆皇帝,乾隆皇帝看後感慨道:“此蓋爲明珠家事作也。”我們且不談乾隆帝的見解之正誤,但高鶚、程偉元認爲這是聖旨,是最高指示,一定是正確的。明珠何人?即納蘭明珠(1635年—1708年),字端範,滿洲正黃旗人,康熙朝重臣,歷任內務府總管、刑部尚書、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要職。納蘭明珠對康熙議撤三藩、統一臺灣以及抗禦外敵等重大事件中起到積極作用。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因朋黨之罪被罷黜,後雖官復原職但不再受到重用,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病故。

明珠乃康熙朝重臣,乾隆帝弘曆系康熙帝玄燁的孫子,雍正帝胤禛的兒子,而高鶚,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中舉,乾隆六十年(1795年)進士及第,歷官內閣中書、漢軍中書、內閣典籍、內閣侍讀、江南道監察御史、刑科給事中等職,由他來“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他能不“頌聖”嗎?他有膽量按照第五回判詞及曲子之伏筆“續寫”《紅樓夢》嗎?這也正是程偉元、高鶚從來真名實姓,而曹雪芹至今撲朔迷離的因緣所在。

“金陵十五釵(正釵十二+副釵一+又副釵二)”,前八十回除秦可卿(正釵之第十二)、晴雯(又副釵之第一)寫完結局之外,餘者的結局都在後四十回。倘若按照第五回判詞及曲子之伏筆寫出這十三釵的結局,程偉元、高鶚還想要腦袋嗎?須知,文字獄在康雍乾三朝可是一朝更比一朝烈呀!

“金陵十二釵正釵”有兩位直接涉及,一位是賈元春,一位是賈探春。寫她們的結局,是絕對不能按照第五回判詞及曲子之伏筆如實寫出的,本文不談賈探春,只論賈元春。

賈元春的結局如何,即賈元春是如何死的呢?

髙鶚“續寫”的後四十回之第九十五回“因訛成實元妃薨逝”寫道: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內官憂慮,奏請預辦後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少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宮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椒房姻戚未便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內悲感。朝門內官員有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

賈元春是如何死的?髙鶚說得很直白,是因爲沐澤隆恩,日子過得太好,心寬體胖,被一口痰迷過去的。松樵認爲,元春的這種死亡方式,與第五回的判詞及《紅樓夢曲.恨無常》大相徑庭,甚至可以說風馬牛不相及,既不見“弓上掛着香櫞”的隱義,又不聞“故向爹孃夢裏相尋告”,薨逝時賈母、賈政、王夫人就在宮裏。“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全然無有甲戌夾批所云“悲險之至”的情勢!

第五回,賈寶玉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遊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裏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賈元春在“薄命司”“金陵十二釵正冊”第二頁上,乃“正冊”第三釵。她獲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沐澤隆恩,日子過得太好,心寬體胖,被一口痰迷過去了,這怎能算是“薄命”呢?

第十三回秦可卿託夢鳳姐道:“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這件喜事就是賈元春晉封爲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歷來被讀衆誤會,認定是賈元春的晉封給賈家帶來“顯極”的榮華富貴。不是這樣的!“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說的是賈元春自己,也就是判詞所說的“三春爭及初春景”,“榴花開處照宮闈”。

不獨“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被誤會,賈元春獲晉封本身也被誤會了。賈元春爲什麼獲晉封?決定性的原因不是她的賢德才華,而是賈府的勢力。賈府是金陵四大家族之首,“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最能折射賈府勢力的是秦可卿的殯喪。一個重孫子媳婦不明不白地死了,其喪葬的排場、隆重,幾近國葬。停靈之期,弔唁者絡繹不絕,寧榮街官去官來,連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都備了祭禮前來湊熱鬧——戴權應該是受委託而來的。出殯之日,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與榮寧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出三四里遠來。走不多時,路旁綵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王府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

賈家之勢力,當然心知肚明,經賈家此次喪儀,就更清楚了——這正是小說爲什麼要先寫秦可卿之死的主要原因之一。果然,秦可卿死後,賈元春即獲晉封。在封建時代,皇家的姻親歷來具有政治色彩,能夠左右朝廷的政治勢力,朝廷豈有不籠絡之理?絕佳的方式就是連姻。我們萬不可以稚氣十足,認爲賈元春獲晉封是實至名歸,這隻要看賈元春獲晉封前賈家人的惶恐表現就明白了。

賈政生辰那日,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傳旨——“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賈母等閤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探信。”賈元春獲晉封這等潑天喜事,之前竟一點徵兆都沒有,夏太監已經“滿面笑容”地宣旨了,依舊“唬得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奇怪的是,賈政進見之後,“又往東宮去了”—— 東宮者,太子居住之所也。

通讀《紅樓夢》,何曾見賈元春獲晉封給賈府帶來“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 倒是元春判詞謂“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甲戌夾批曰:“顯極。”誰“顯極”?賈元春“顯極”!

高鶚續書賈元春死時的年齡也不通。“二十年來辨是非”,顯然是說賈元春進宮二十年了。元春是多大的年齡進宮的呢?應該與薛寶釵進賈府時的年齡相當。薛寶釵進賈府時的年齡若干?十四歲——小說中極力掩藏薛寶釵的年齡,其源蓋出於此。賈元春死時“存年四十三歲”,豈不是說賈元春進宮時已二十多歲了?這可能嗎?第四回寫:“近因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爲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爲才人、贊善之職。”會“徵採”二十多歲的仕宦名家剩女嗎?賈元春死時至多三十六歲!

那麼,賈元春到底是如何死亡的呢?請看判詞及配畫吐露的訊息:

畫着一張弓,弓上掛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雲: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通行本是虎“兔”相逢)

配畫畫面很簡單,弓上掛着香櫞。“弓” 與“宮”同音,又“弓”就是弓箭。“櫞”又名枸櫞,爲芸香科柑橘屬植物;“香櫞”則是芸香科柑橘屬植物的成熟果實。“櫞(yuán)”與“元”同音。配畫明顯語帶雙關,一爲隱寓元妃寢宮,二爲隱寓元妃以弓弦自縊。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這一句不應有過大的爭議,其意是說元春入宮二十年來,一直小心翼翼,明辨是與非,循規蹈矩,獲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對元妃萬千寵愛在一身,她的寢宮就像被競放的榴花映照着,紅得發紫——“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三春爭及初春景”處有甲戌夾批雲:“顯極。”“顯極”既是“榴花開處照宮闈”的點睛之筆,又是曲子“喜榮華正好”的直白解讀。“樂極悲生”、“盛筵必散”、“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這些都是第十三回秦可卿託夢鳳姐時反覆強調過的話。

解讀“三春爭及初春景”的關鍵是“三春”。在《紅樓夢》裏,“三春”字眼多次出現,是全書非常重要的“文眼”之一。這裏的“三春”,就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

“虎兕相逢大夢歸”也是語帶雙關,其一,元妃死亡的時間;其二,元妃死亡的原因。

先講元妃死亡的時間。從本義上說,“虎兕”是指虎和兕兩種猛獸,兕是指犀牛、野牛。在天干地支裏,牛和虎是第二、第三地支醜與寅;在十二時辰記時法裏,丑時爲凌晨1 時正至 3 時正。寅時爲凌晨3時正至5時正。也就是說,元妃的死亡時間是“虎兕相逢”的凌晨3時正。

那麼,元妃死亡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來看看元春的曲子《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孃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在曲子的末了有甲戌夾批雲:“悲險之至!”——悲傷到了極點!兇險到了極點!元妃死時悲傷到了極點這不難理解,《恨無常》全曲均系元妃的悲傷泣訴。元妃之死兇險到了極點就不好理解了。元妃之死到底隱藏着什麼兇險呢?

前面說到,賈政入朝獲知實情後,不是即刻回府,而是“往東宮去了”。賈政往東宮去幹什麼?顯然是去拜見太子。這說明什麼?說明元春獲晉封,太子或太子勢力(我們權且稱之爲虎派)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這就是第二十二回元春燈謎處庚辰雙行夾批所謂的“僥倖”,批語全文爲:“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倖,奈壽不長,可悲哉!”。

回到“虎兕相逢大夢歸”第二層含義即元妃死亡的原因上來,如今太子失勢了,朝中的另一派勢力(我們權且稱之爲兕派)崛起了,他們以武力逼宮,要求廢黜元妃封號,處死元妃。無可奈何,遂於醜時末寅時初賜元妃一張弓,令其以弓弦自縊。

元妃省親時曾點過一齣戲《乞巧》,庚辰雙行夾批說:“《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我們知道,《長生殿》說的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唐玄宗在西逃路上,“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唐玄宗無可奈何,處死了楊貴妃。

從《恨無常》曲子我們可知,元妃自縊時是給父母託過夢的。爲什麼是託夢,而不是在王夫人進宮時趁機告訴母親呢?因爲元妃是被突然處死的,兕派勢力沒有給她任何機會給孃家通風報信。高鶚續書說元妃死時,賈母、賈政、王夫人遵旨進宮,和元妃面對面,還有必要託夢嗎?

爲什麼說元春是以弓弦自縊?因爲其一,判詞配畫說過:“弓上掛着香櫞”—— 與“玉帶林中掛”異曲同工;其二,《恨無常》曲子有云:“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自縊而死者都是“眼睜睜”;因爲元春是自縊而死的,所以纔有“盪悠悠,把魂魄消耗”一說。

 

元春的曲子《恨無常》裏說“望家鄉,路遠山高”。這話讓人很迷惑。元春在宮裏,她的孃家賈府就在京城,元春省親,當晚就回宮了,怎麼可能還“路遠山高”呢?這是因爲,作者寫《紅樓夢》是藉助了神話的,元春本也爲上界的風流冤家,因爲神瑛侍者要下凡“造歷幻緣”,絳珠仙子要下凡“還淚”,元春是陪他們下凡了結此案的。而今元春的使命已經完成,該去警幻仙子案前銷號。太虛幻境在哪裏?在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元春站在太虛幻境“望家鄉”,豈不是“路遠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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