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7-11)

讀《紅樓夢》總得悟出一點什麼,而且實話實說,幾乎在每一個紅樓人物身上,都能悟出一點什麼。這悟出的東西,應當對人生有普遍的積極意義,能夠指導社會的人們向陽、向上、向前、向好。松樵本文擬以史湘雲和林黛玉面對人生不幸疊加爲例,考察她們所取的態度有何差異,由此引出的結局又有何不同,從而有所悟。

《西遊記》裏唐僧師徒取經歸來路上落水,在岸邊石頭上曬經,不小心弄破了經書,唐僧爲此懊惱不已,孫悟空說:天地原本就不全,經書破損是爲了“應不全之奧妙”也。

按佛家的觀點,殘缺本是人生的常態,要學會接受並享受,上帝給每個人生命的案頭都只放半杯水。這半杯水,在悲觀者眼裏是“只有”,在樂觀者眼裏是“還有”,在達觀者眼裏則是“本有”。

第七十六回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林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一旁的史湘雲勸道:“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

這三句勸導之語,概括了史湘雲對人生的透徹理解。

“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湘雲對黛玉的悲苦之態很不認同,細想想,誰的人生完美?既然大家一樣都有不如意之處,你爲什麼非要覺得自己特別慘?

黛玉也的確是個明白人,她聽湘雲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喫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裏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立馬也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說貧窮之家自爲富貴之家事事稱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雲聽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道:“休說這些閒話,咱們且聯詩。”

“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自古人心窄處,難有歡顏。湘雲也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

人生三大不幸她就獨佔兩條:“少年喪父,訂親喪偶”。“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中,誰知嬌養?”由叔叔嬸子帶大,只管喫穿,並不像對親生女兒那樣上心,基本上是放養長大的,所以她的言行舉止並不很符合大家閨秀的套路。

等她成人,訂親配了個才貌仙郎,以爲“準抵得幼年時坎坷形狀”,不想同未婚夫還沒有見過一面,他便離開了人世,湘雲成了《紅樓夢》中最爲特殊的寡婦——貞女。此時的史湘雲,面對多舛命運,心往寬處想,相信路不會豎起來,有一副應對的好心態。

“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體質弱的人身體極易不適,不適往往引發情緒低落;兩者反過來互爲因果,形成了惡性循環。

多愁善感者表面上看是個性原因,根本上是體質問題。

湘雲勸黛玉可算是勸到了點兒上了:別瞎尋思了,把身體養好是正事,等你“身體倍兒棒、喫嘛嘛兒香”的時候,心思自然就不這麼沉重了。這句話,簡直有點責怪的意味了。

要說湘雲和黛玉她們倆,情況還真有點不一樣。

湘雲還在襁褓中父母就過世了,由叔叔嬸嬸代爲撫養,對父母完全沒有記憶,父母之愛是什麼滋味全然不知。而黛玉在父母去世時已經六七歲,身爲獨生女,被“愛如珍寶”的感覺自然難以忘懷。特別是母親重病期間她侍湯奉藥,去世以後又守喪盡哀,箇中傷痛湘雲更是無從瞭解。

從未得到過和失去是兩種概念,前者是空白,後者是經歷。所以湘雲覺得黛玉犯不着如此多愁善感,“夏蟲不可以語冰”,從小自立慣了的拇指姑娘,怎麼可能體會落難豌豆公主的委屈?

缺失感會影響一個人的幸福指數,我們得說,在這件事上,無感的湘雲比有感的黛玉幸福。

然而,像黛玉這樣的糾結女子,最應該結交的恰恰應該是湘雲這樣的爽直閨蜜。

閨蜜一般分兩種,一種是心靈相通的,你的感覺不用說對方就完全明瞭,有如高山流水;另一種是性格互補的,她不認同你的觀點,不順着你說,但卻總能提供給你新的角度,讓你看問題別有洞天,“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湘雲正是後者。

一席話下來,黛玉的心像核桃被砸開了一條小縫兒,透出了一絲亮光,她說:對呀,上到老太太、太太,下到寶玉探春,連這裏的正經主子們都有不如意之事,何況你我這樣的人?

湘雲怕她再次自傷,便說:來,咱們玩聯詩遊戲吧,轉移一下注意力就好了!

這就是湘雲的過人之處,她從來不鑽牛角尖,想不開的事就不想啦,改變不了的事就由它去吧,找點讓自己開心的事做好吧。

這是一種有效的心理調節方式,有這麼一類人,他們特別會找快樂的着力點。

在十二釵裏,大概最能帶給人快樂的就是史湘雲了。

一出場就是大笑大說,有她的地方格外熱鬧。非常貪玩,什麼也少不了她;也會玩,文的武的,雅的俗的來者不拒,她都玩得風生水起,興致勃勃。

身材挺拔鶴勢螂形,穿男裝尤其帥氣,不想嘚瑟過了頭,自擺烏龍,一頭栽倒在泥水裏,可惜了一身公子裝扮。

大雪天和寶玉在蘆雪庵裏喫自助燒烤,煙熏火燎不亦樂乎,被黛玉嘲謔爲“叫花子”,她毫不客氣反脣相譏:“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

划拳行令、吟詩填詞無所不能,又是個急性子,聯詩對句重量不重質,別人寫一首詩的功夫,她一口氣扔出兩首,對句時她拼搶最兇,自己都說:“我竟是搶命呢。”

喫酒時,小姐們文文雅雅地玩“射覆”,這是個很費腦力的活兒,沒有相當文學素養的人是玩不了的,湘雲不是不會,是嫌麻煩,還因幫香菱作弊捱了罰,她說這個“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因爲划拳“簡斷爽利”,合她的脾氣。

擼起袖子划拳,喝醉了就隨便躺在園子裏青石凳上大睡,這得是多沒心沒肺的人,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睡着,果真是有不拘小節的名士範兒。

她盡情享受着生活的樂趣,用老港片裏爛熟的一句臺詞來說就是:“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對不對?”

曹氏寫湘雲還有神來一筆:這美麗活潑的姑娘竟有缺陷,是個大舌頭,用現代醫學解釋就是舌繫帶過短,不會說“二”。她纏着寶玉左一聲右一聲叫着“愛哥哥”,樣子令人忍俊不禁,反倒有一種別樣的嬌憨。

這樣的湘雲,有誰會不喜歡?

怡紅院夜宴羣芳時,她掣的花籤是海棠,真好似一朵嬌媚的海棠花,雖然無香,卻在枝頭流光溢彩,恣意綻放。

她的個性之美還不限於此,頗有俠義之風,天生從孃胎裏帶着一股男孩子氣,看上去有點直憨有點“二”。

都是寄居者,聽說邢岫煙被下人欺負,林黛玉才感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史湘雲卻要親自上陣替岫煙出氣,被黛玉譏諷爲“荊軻聶政”。

似乎,她真的已達到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快樂無礙境界。

別忘了《紅樓夢》是一部寫實風格的書,曹氏當然不會膚淺到去炮製一個不接地氣的人物。

關於湘雲,他不只寫她陽光閃耀的笑臉,他也寫她一次次紅了的眼圈,那是不爲人知的人生陰影面。

她的苦楚,不是一下子和盤托出,而是藉由側面手法,將真相一點點慢慢呈現。

沒人疼的孩子最渴望的就是親情,遇到一點照拂,就特別感恩。

得了幾個不值錢的絳紋石戒指,也不忘給大觀園裏的姐妹們送來,不單小姐們有,小時候服侍過她的丫頭們也一個不落,襲人爲此說:“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

她也情不自禁地說,假如自己有一個像寶釵這樣的親姐姐,就算沒了父母,也沒什麼大礙。說罷,紅了眼圈。

第三十二回,寶釵問襲人:“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說:我讓她幫忙給做雙鞋。寶釵連忙嗔怪她不該讓湘雲幹活,襲人方知道湘雲雖是個小姐,平日裏在家卻被當僕婦使喚,一家大小的的穿戴都要她做,常常熬夜趕活到三更天,十分疲累。

在家裏完全做不了主,第三十八回,一時興起要做東請客,手頭拮据到還得寶釵接濟。

沒人疼、手裏窮、被驅使,這纔是湘雲在家的真實境遇。

反是作爲親戚的賈府,倒成了她尋求溫暖的港灣。她時不時過來住一陣子,權當度假放鬆。平日太累太壓抑,所以每次到來,都不眠不休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像鳥兒出了籠子一樣無拘無束。

家裏人來接她時,她不想走,卻不敢說不走;明明眼淚汪汪的,在家人跟前,又不敢顯露出十分委屈。

可憐巴巴地悄悄囑咐寶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着打發人接我去。”

後來叔叔史鼐做了外省大員,要攜家眷去上任,作爲湘雲的監護人,他理應把湘雲也帶走,這意味着湘雲從今後連出門散心的機會都沒有了。

賈母這回不再沉默,出面把湘雲留在了身邊撫養,纔給了她一段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

她原是最該自傷的人,但是,無論裏子面子,她都把自己人生裏的那份酸楚嚥下去,守口如瓶,不向人傾訴,有淚也忍住。

嬸孃把家裏人的穿戴活計都壓在她頭上,襲人不知底細還煩她打十根蝴蝶結子,她也一概應承下來,還抱歉自己打得太粗;寶釵關切問起,她強忍眼淚,嘴裏愣是含糊其辭。心疼她之餘,她的要強堅韌也令人刮目相看。

知道了她的底細,再看她平日裏的天真爛漫,覺得這個女孩子真是不簡單,小小年紀,竟然懂得努力挖掘快樂,用笑容驅散心靈上空的陰霾。

這樣的湘雲,算是獲得了對苦難的初始免疫力。

如果穿越到壓力山大的現代社會,湘雲會是打不垮的小堅強一枚,是一度推崇的“向日葵一族”:嘴角習慣性上揚、善於發現生活中的小幸福,感恩的心態、抗壓力耐打擊、充滿熱情、擁有豐富的內涵……

一條條對照,史湘雲幾乎全部達標,不禁令人莞爾。

外表雖似海棠般嬌豔欲滴,骨子裏卻是一株秀頎結實的向日葵,生氣勃勃地綻放,將陰鬱不快盡力拋諸腦後,高高仰起頭,只朝着有陽光的地方看。

根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八十回後,在寺廟照料和尚賈寶玉的是老年史湘雲。這樣的結局並不意外,也只有她才能擔此重任,個性中的達觀和堅韌是她應對苦難的兩大利器。

當日湘黛二人中秋聯句收官時,湘雲說“寒塘渡鶴影”,黛玉說“冷月葬花魂”,這裏面已有關於命運的暗示:湘雲想的是“渡”,意即度過,而黛玉用的則是“葬”,直指死亡,堅韌與脆弱一目瞭然。

所以,當命運之舟開始顛簸,嬌弱的女一號黛玉第一個被拋出了艙外,溫和的女二號寶釵也沒能hold住……

昔日的豪門閨秀一一陷落。惟有湘雲,“衆芳搖落獨暄妍”,她頑強地熬滿了人生的四季。(據百合《<紅樓夢>:一樣的悲慘身世,爲何她的結局比黛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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