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6-20) 

通讀《紅樓夢》前八十回,找不出任何證據表明賈母反對寶黛婚事,老太君自始至終力挺“木石姻緣”。自然了,力挺“木石姻緣”和反對“金玉良緣”,乃矛盾體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用俗話說就是一枚硬幣。

早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帝弘曆就將《紅樓夢》八十回本定格爲“此蓋爲明珠家事作也。”明珠何人?康熙朝重臣。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至五十七年(1792年),乾隆朝新科舉人髙鶚應書商程偉元之邀,續寫了《紅樓夢》後四十回。《紅樓夢》(程甲本)、(程乙本)刋行三年後,髙鶚於乾隆六十年(1795年)進士及第。

在《紅樓夢》後四十回中,髙鶚將涉及朝廷和的四件大事都寫得與前八十回的伏筆暗線嚴重頂牛,令人涕笑皆非:其一,元妃薨逝之因與第五回判詞、配畫及曲子大相庭徑,很直白地說,是因爲沐澤隆恩,日子過得太好,心寬體胖,被一口痰迷過去的。其二,探春嫁給了海南島上鎮海總制周瓊家的公子,而且後來還回京省親。世人皆知,明清凡在邊遠地區任要職的大員,他們在京城都有官邸。所以,探春嫁鎮海總制周家算不上“遠嫁”!其三,無理至極地將“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與“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同時進行,續書如此設計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通的。歷史的邏輯應該是,先有林黛玉之死,然後纔有薛寶釵出閨。其四,第一百二十回寫賈寶玉出家時被一僧一道“夾住”。這是何意?就是僧道二仙“綁架”了寶玉,強迫他出家。自古哪有“綁架”人出家的?賈寶玉是有宿慧的,早在第三十回寶黛角口後,他就說過:“你死了,我做和尚!”同樣的話寶玉在第三十一回又說過一次。——寶玉出家絕非頭腦發熱,無須“夾住”。

因爲四件大事髙鶚就那樣寫了,賈母躺着中槍,一反前八十回立場、觀點,不挺“木石姻緣”了,也不反“金玉良緣”了,竟然棄黛擇釵了。有位“多歧爲貴”的論者說,八十回後賈母同意寶釵嫁給寶玉,他認爲確有其事,但那時黛玉已死,賈母只好順水推舟,但在老太太潛意識裏,黛玉一直是最佳的孫媳婦!松樵認爲,即便黛玉死了,賈母也不會同意娶寶釵爲孫媳,充其量效第七十九回迎春婚事,“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

下邊重點論述賈母爲什麼要力挺“木石姻緣”。

一、老親作幼親,親上加親

賈母是個積年的貴婦人,國公誥命夫人,在她那個時代,甚爲流行親上加親婚姻觀念。黛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女兒賈敏的唯一骨血,又父母雙亡,賈母作爲黛玉唯一的依靠,必然爲外孫女的終身大事着想。

賈母兒孫繞膝,但她最愛寶玉,賈母說過:“正是呢,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像他爺爺。”寶玉落草時銜玉而誕,因之賈母視寶玉爲命根子。寶玉的婚姻雖然有其父母的主張,但賈母是老祖宗,說話是有效的、算數的。

黛玉和寶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黛玉來到賈母的身邊,彷彿女兒回來了,她又怎會不愛屋及烏,將對女兒賈敏的愛,加倍付諸於外孫女兒的身上?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賈母是一個心思縝密之人,她又怎會不知寶黛之間的情投意合?黛玉的使小性兒,和寶玉鬧脾氣,所折射的正是黛玉的青春情愫。

清虛觀之行後,寶黛大鬧一場。老人家急得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世裏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着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

“不是冤家不聚頭”雖然可以用在父母親朋家人夫妻身上,可更多的還是用在情人夫妻身上。《紅樓夢》開篇一僧一道就說有一羣風流冤家下凡歷劫。賈母用“不是冤家不聚頭”相呼應,明確指出賈寶玉和林黛玉就是一對冤家。

王熙鳳作爲榮國府的管理者,深知賈母心思,對林黛玉極度認可。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和黛玉說茶葉的事,開黛玉的玩笑說,既然你喫了我家的茶,那你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這句話表現的就是賈母的意思。同時,在大家都準備出去的時候,寶玉道:“林妹妹,你略站一站,與你說句話”。黛玉聽了有些矜持,王熙鳳看到了,立馬就把黛玉往寶玉面前一推,自個兒就去了。

鳳姐何等精明,何等善於察言觀色,她會口無遮攔渾說嗎?顯然不會,她只是在表達賈母的意思。這是對寶黛愛情的認可,給這段姻緣加溫。

二、賈母過來人,不想“麒麟戀”悲劇重演

太過內斂圓滑的孩子,賈母並不十分喜歡,這從她喜歡寶玉、黛玉、湘雲、鳳姐、晴雯…..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比較喜歡真性情類型的孩子,對寶釵、襲人這樣的孩子,賈母也喜歡,但只能是排在後面。

賈母年輕時也是天真爛漫的。第三十八回,賈母與薛姨媽等遊大觀園,來到藕香榭,提起舊事道:“我先小時,家裏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做什麼‘枕霞閣’。我那時也只象他們這麼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衆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賈母的回憶,平鋪直敘,沒有一點驚心動魄,更沒有懸念叢生。在她的話語中“什麼”二字用得最妙,因爲往事久遠,老人家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枕霞閣”也因爲時間久遠而在記憶中坍塌,留下的只是一堆七零八碎的殘垣,它托起的唯一意象就是一段兒時的嬉戲。賈母的回憶重點是“落水”,之所以記憶猶新是因爲鬢角上留下的一小塊“疤痕”, 正是它喚醒了賈母對青春的回憶——這塊“疤”應該是賈母憶青春的唯一途徑了。

青春有戲,天真爛漫的年輕賈母,曾與年輕的張道士天真爛漫地談情說愛,愛得死去活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賈母也曾將自已收藏的史侯府寶物——一對金麒麟中赤金點翠的那隻作爲信物,贈與張道士。無料飛來橫刀奪愛,寧國府二代賈代化娶了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爲妻,榮國府二代國公賈代善“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爲妻”—— 這位小姐就是賈母!

賈母面對現實,百計千方排解自已,珍藏金麒麟,風風光光嫁到榮國府,生兒育女,勤勤勉勉過日子,安安分分做夫人,而今成爲賈家的老祖宗。張道士則充任國公賈代善的替身,出家修道,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爲“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爲“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他爲“神仙”。 一個多花甲子過去了,第二十九回賈母清虛觀之行,八十多歲的張道士將那隻赤金點翠的麒麟“敬賀”給寶玉(實爲還給賈母)——原物歸舊主。賈母的那隻金麒麟去哪兒了?贈給了侄孫女史湘雲——雙重意義“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賈母是過來人,她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的“木石姻緣”同當年的“麒麟戀”何其相似。爲了不讓悲劇重演,賈母決意充當“木石姻緣”的守護神。聽見了嗎?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賈母對薛姨媽之語不答言,只叫寶玉:“你只放心罷!”

三、力挺“木石姻緣”,必然反對“金玉良緣”

賈母反對“金玉良緣”有兩個原因:其一,嫌棄薛家門第低;其二,認定寶釵不適合做寶玉的妻子。

賈家是公爵(國公)出身,薛家只是皇商。從當年王家(伯爵)一個次女(薛姨媽)嫁給了薛家嫡長子做了媳婦,可知薛家的門第實在太低。“金玉良緣”顯示,薛家的姑娘嫁給門第比王家高兩個等級的賈家嫡子做兒媳婦。賈母覺得賈薛兩家的門第根本不對,老人家當然很不願意。她認爲,賈寶玉一定要像林黛玉這樣門第出身才能匹配,而林家的門第要比薛家高得多。

第二回說,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今欽點出爲巡鹽御史,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

清虛觀張道士道:“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着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纔敢向人去說。”賈母道:“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裏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着,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

聽聽,賈母和張道士的對話多有意思。賈母說窮富無所謂,根基也無所謂,再窮也沒事,這是在強調門第的重要性。士農工商,商人排最後。寶釵出身商,黛玉出身士,士比商高貴不知多少。

“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若論“模樣兒”,寶釵、黛玉都是美人胚子,不分高夏蔡田也罷。但若論“性格兒”, 寶釵、黛玉則天壤之別,賈母認定寶釵的“性格兒”不適合做寶玉的妻子。這從第三十二回一段長長的敘述中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正說着,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着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爲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

我們設身處地地爲寶玉想想,寶玉娶了寶釵會有幸福嗎?還是聽聽寶玉自己在《紅樓夢曲子》“終身誤”中的吟唱吧:“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四、羞於啓齒,賈母力挺“木石姻緣”還有經濟原因

第二十五回鳳姐和黛玉開了一回“喫茶”的玩笑。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根基就是基礎,也喻指家底,也就是家庭的財產。傢俬與根基相近,也指家財、家產,松樵認爲,這裏的根基側重的是家底,包括家庭(家族)的不動產和動產,這裏的傢俬側重的則是動產,主要是指個人的動產。鳳姐拿寶玉的根基、傢俬來說配得上、“配不上”,可見在她的潛意識裏,黛玉的根基、傢俬是相當可觀的,並非如黛玉自己所說的“一無所有”。

黛玉的根基、傢俬,就是父母留下來的遺產。

林如海是列侯之後,他的祖先四代(含“如海之父”一代)受朝廷封襲,他繼承的遺產是相當可觀的。這些遺產,與遠房堂族是不相干的。林如海去世後,他的“幾房姬妾”應繼承部分遺產,但黛玉作爲林如海的嫡妻之女,其繼承的份額應是比較大的。屬於林黛玉的那份鉅額遺產(包括賈敏的嫁妝)到哪裏去了呢?松樵想,應該是賈璉兌換成了銀票,代表黛玉帶回了榮國府,修大觀園挪用了一部分,剩餘部分存放在賈母那裏了。爲什麼榮國府的當家人——賈母、王夫人、鳳姐、賈璉,都沒有將黛玉擁有鉅額遺產的事情告訴黛玉本人呢?松樵以爲這應是賈母的意思——留待黛玉成家時再說。

林如海的鉅額遺產大約是多了呢?這是一個羞於啓齒的問題——賈母羞於啓齒,作者也羞於啓齒,其實也沒有什麼。經濟是人類存在和發展的基礎,沒有經濟做基礎,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林如海的鉅額遺產,應該是林黛玉的嫁妝銀和生活保障金。大家都知道,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時候,王熙鳳就說過,賈府早已入不敷出。後來,賈鏈又說過,若是再發三二百萬兩銀子的財就好了。——第七十二回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松樵推算,這“三二百萬”取其中,就是二百五十萬,也就是說,林如海的鉅額遺產摺合成銀子,有二百五十多萬兩。

別看賈母羞於啓齒說銀子,但誰都知道,愛情、婚姻、家庭,沒有銀子是萬萬不行的。二百五十多萬啊,“木石姻緣”何樂而不挺?難道讓黛玉嫁到外面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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