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決戰中途島》海報

以特效技術進行精神集結

——談電影《決戰中途島》的多空間遷移敘事

楊俊蕾

羅蘭·艾默裏奇是好萊塢電影工業爲數衆多的非美籍導演之一,是一位不會爲了好萊塢拜金法則而放棄自身歷史判斷與拍攝追求的少數派。時至今日他仍然執着地相信:人類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看似老派而保守的觀點其實並不孤立。只要關注歷年來金獅、金熊、金棕櫚三大國際電影節獎項歸屬及其電影節展映片單就會發現,無論視像技術多麼飛速演進,無論國際政治的風雲突變催生了哪些緊跟敏感話題的影片,每一年的歐洲電影中都一定會有二戰片一席之地。這不僅爲偏好歷史戰爭類型的觀衆羣體源源不斷輸送新片,更重要的是,不間斷地喚起人們對於戰爭的記憶和警惕。

此次由羅蘭·艾默裏奇執導,多家小型製片公司聯合出資製作,並由博納參與投資與發行的《決戰中途島》,不僅表現出電影技術更新與戰爭影像新史料增補對於二戰片的實際影響,而且在營造視聽震撼的戰爭奇觀畫面與常規的勝負敘事之外,增加了更具有主觀表現強度的個體戰鬥精神解讀。影片中切換多國多地的同時態、多空間敘事更是超溢出一般二戰片的類型化格局,再度確認了理解戰爭全景是二戰影片的基本敘事前提。

電影《決戰中途島》劇照

就近幾年的成片來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太平洋戰場得到電影再現的總次數雖然還稱不上頻繁,卻都出自重量級導演之手,比如2001年邁克爾·貝執導《珍珠港》,2006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完成《硫磺島家書》和《父輩的旗幟》,2016年梅爾·吉布森拍攝《血戰鋼鋸嶺》。上述導演和艾默裏奇具有相似的歷史觀和戰爭理解,不是將戰爭作爲某一部商業製片的題材類型,而是將電影作爲重現和反思戰爭的藝術媒介工具,竭盡嚴肅地去再現戰爭場面,刻畫戰場上真實而全面的人性反應。這些圍繞戰爭電影的觀念表達聽上去素樸而熟悉,甚至不無陳詞濫調的嫌疑,但是對照2019年上映的《決戰中途島》,就知道越是平實的戰爭敘事其實越是艱辛不易。尤其是在後期特效技術放量增長的當前電影工業體制下,一邊是用煙火特效和軟件渲染就能做出增強版超炫視聽效果,另一邊則是從戰時的肌理深處開始,引領挑剔而容易跑神的現代觀衆們,一起躍入富有實感的深度纏鬥畫面。對此,艾默裏奇採用了主動擁抱技術的積極態度,同時以深思熟慮的敘事調整對中途島戰役做出了新的戰術重點展現。

《決戰中途島》的戰爭畫面敘事從“企業號”航母的日常起落開始,預先埋下貫穿全片始終的動感奇觀期待。影片中出現的第一架無畏式轟炸機以超常規的低仰角完成上艦降落。扮演機艙中王牌飛行員貝斯特的演員是艾德·斯克林,那個曾在《阿麗塔》中飾演扎潘的反派,而坐在他的後艙擔任機槍手的默裏則由基恩·約翰遜扮演,亦即阿麗塔爲之甘願交付心臟的少年雨果。不得不說艾默裏奇和戰爭影片對於演員的重新塑形是大力而準確的。而且,貝斯特與默裏在影片中的多次起降與關鍵性投彈浮現出新一根敘事支線,它的意義既是視覺的,給特效技術留足了顯現空間;同時也是歷史的,按照後人解讀中途島戰役勝負因果的觀點之一,將俯衝轟炸作爲制勝手段,並隱在地暗示出中途島海戰之於歷史進程的轉折意義,爭取制空權成爲此後的兵家必爭。

電影《決戰中途島》劇照

“俯衝轟炸”是艾默裏奇重新選擇的戰術重點,與影片使用的歷史節點敘事共同營造張力愈加增強的激戰節奏。那些難以由攝影機角度完成全面再現的海洋浩瀚無邊,和深埋在交戰多方內心深處的人性反應,在價值鮮明的人物羣像速寫中得到擁擠、卻不潦草的展現。如果說電影《珍珠港》的視覺驚奇在於以攝影機的上帝視角完整復現了一個空中投彈的落體運動:一顆重磅炸彈從投彈手按圖索驥的戰艦識別開始,從零式轟炸機拋向亞利桑那號。垂直而高速的落體運動超過了人眼本身的經驗範圍,以上帝般的全知跟隨,砸落在戰列艦船體,砸穿數層甲板,在攫緊觀看注意力的峯值瞬間爆炸,一舉奠定影片觀看的悲情基礎。那麼《決戰中途島》的驚奇畫面和視覺重點則轉向更多向度、更多層級的交迭敘事。其中值得着重說明的敘事重點是連貫進行的個體化英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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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長災難片的艾默裏奇顯然屬於能夠完全駕馭特效技術的導演陣列,但是《決戰中途島》並沒有跨過特效濫用的警戒線。比較令人詬病的段落是海空協同作戰的表現,那些炸裂在天空中的艦載高射炮煙霧,對畫面來說是超溢的,對於真實交戰中的雙方戰機來說也是無關痛癢的。因此《決戰中途島》嘗試了以特效技術進行精神集結的敘事方法,比如片中對於陸軍轟炸機從航母甲板上艱難起飛的特效橋段,固然是重現了歷史事實層面上的戰術成功,但在影片敘事進度裏則側面完成了士氣重鼓和拉高戰鬥精神的效果。繼而再次出現的俯衝轟炸則在2D畫面制式中儘量加強了深度沉浸與全身位的感知,在重構戰爭奇觀的過程中,一次次豐富展現戰爭中具體的人。

電影《決戰中途島》劇照

影片中除了貝斯特作爲全場MVP,還在駁雜而緊張的敘事中撥出若干單元,專門用來展示唯有白熱化交戰時刻纔會意外迸發的人之英勇。就像影片不厭其煩地多角度呈現並強化俯衝轟炸所具有的凌厲衝擊感一樣,片中還多次表現危機迫近時那些奮不顧身的英雄行爲。用身體去攔截高速滑落在甲板上的炸彈;在敵軍轟炸機進行自殺式空襲時,冒着彈雨跳入駕駛艙用機槍開火截擊;在航油耗盡的邊緣突然發現敵艦影蹤,不顧有沒有續航能力,也不顧有沒有戰鬥掩護,直接駕機緊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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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正有趣的是,《決戰中途島》不是一部英雄主義影片。儘管諸多場面表現了戰場上的非凡勇氣,但其主旨與其說是塑造英雄,不如說是重現英勇的人。全面而真實的人性始終是艾默裏奇在這部新片裏的關懷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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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部以太平洋戰場爲主要影像空間的戰爭影片中,作爲敵方的日本島國本土和作爲大後方的中國內地都有程度不一的展現。與克里斯托弗·諾蘭導演的《敦刻爾克》不同,艾默裏奇並未刻意迴避關於敵人的正面表現;與喬·賴特導演的《至暗時刻》也不同,艾默裏奇在戰爭刻畫中更注重平凡個體的實際遭遇,而不是借用後設的電影宣傳來暗中操縱關於戰爭領導權的爭議。《決戰中途島》難能可貴地出現了東京轟炸後,反法西斯盟軍飛行員迫降中國腹地的歷史事實片段。鏡頭容量雖然有限,其敘事意義卻值得闡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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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來自陸軍卻在海軍航母上冒險起飛的盟軍飛行員們在出發前就心知肚明,攜帶的油量根本不夠從東京、橫濱掉頭返航。這一歷史壯舉得以實現的前提條件在《決戰中途島》中獲得了重要增補。負責運送陸軍飛行員的海軍航母冒着被發現、被攻擊的危險,力圖將轟炸機送得離海岸線更近一海里,爲軍中同袍爭取多一分生還可能;明知深入敵國本土執行轟炸任務歸程不明,杜立特和他所帶領的飛行縱隊卻還是像執行一場日常訓練那樣,以自然而然的軍人天職感,不事聲張地完成戰略險招;更重要的第三重保障,影片中出現的中國敵佔區地面救援。大部分飛行員按既定計劃,選擇迫降中國東南。從太平洋海戰到東京空戰,再到中國浙贛皖地面馳援,《決戰中途島》的立體敘事空間整體而連貫,切實組接起中國抗日戰場與太平洋戰爭的內在邏輯。着墨不多,卻點明瞭中國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重要存在。

電影《決戰中途島》劇照

事實上,2012年馮小剛導演的電影《一九四二》,時間點與中途島戰役構成緊密的內嵌,空間上則有隱形互見的遙遙對話關係。2017年丹麥導演奧古斯特執導的影片《烽火芳菲》,更是與《決戰中途島》取材於同一段戰爭時間,集中表現中國衢州山民對異國飛行員的救援與犧牲。此次《決戰中途島》用一個短暫卻相對完整的敘事段落來明確再現這段不應遺忘的歷史,正如戈登·普蘭奇在《中途島奇蹟》一書中的認識:戰時中國人民所經歷的深重苦難,對太平洋戰爭起到實質上的減緩、分擔。

(作者系北京電影學院未來影像高精尖創新中心研究員,復旦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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