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閩東福鼎,我們和吳健的女兒小白一家火鍋店見面。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之中。她的生活和普通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什麼區別,小白愛喫愛笑,愛火鍋也愛奶茶。之前有過一份做老師的經歷,而一旦到了夜晚,她與白茶的關係開始在互聯網上顯現。

小白做直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把自家的白茶拿出來跟大家聊天,雖然是賣茶,倒也像一個拉家常的茶館。她漫不經心地買,別人喜出望外地買。因爲小白手中的白茶,正是福鼎白茶中難得的佳品。它來自小白的父親吳健的作品,吳健的另一個爲人所知的身份,是福鼎百年家族製茶史的第三代傳承人。

採訪 | 憶夢

撰文 | 憶夢

供圖 |吳健

青春、汗水

與不磨滅的記憶

吳健看起來很有些“貌不驚人”的樣子,在人們心中的高手形象,在他身上找不到那樣想象的痕跡。他也愛花心思收拾自己,只有在重要場合纔會特地把自己收拾得像那麼一回事兒。茶人、茶人,說到底就是跟泥土、樹葉打交道的職人。

“穀雨一過,人行路中,茗香撲鼻”,這是《福鼎鄉土志地理》的一句描述,十二個字勾勒出了白琳產茶的美好圖景。吳健很小就熟悉這一幅春茶勝景。他從小生活在福鼎太姥山下的村子。由於父親工作的原因,他沒事兒的時候就看着鄉下人在春天的時候採茶。採茶人大多是婦女,茶樹一叢一叢地栽種着,採下的茶過秤後,就開始製作。他們則把茶葉背向太陽,等待自然光照將其萎凋,再用大焙籠烘乾。

長大一些時,他差點就去做了駕駛員,只是命運好像沒有接受這個可能。考駕駛員對應考者的體重有一定要求,吳健因爲那會兒太瘦,即便喫胖了一些也還是沒夠上合格體重,陰差陽錯之下,他選擇學茶。“家裏人說剛好我們都祖輩是做茶葉的,你去學一下”,吳健回憶道,這纔有了吳健的學藝之路。

吳健把青春都付出在了福鼎茶廠的白琳分廠。

1980年,吳健從閩東技校精緻茶葉班畢業來到廠裏。白琳地處福鼎中部,是一個自古產茶的小鎮,在明代《太姥山志》中記錄了距離白琳十五公里的地方就有大片茶園,在清代《福寧府志物產》中,更加明確地記錄了“佳者福鼎白琳”。

十七歲的吳健趕上了廠里老工人退休返聘,新人進廠的世代輪替之際。這些老師傅們都是茶廠上數一數二的高手,吳健遇到了一位叫吳春琴的老師傅。這位老師傅負責帶的是茶葉萎凋環節。

萎凋是白茶製作中的重要步驟。茶青經過晾曬脫水,需在72小時內降至25%以下的含水量,萎凋也決定了成品白茶的香氣與滋味。其中萎凋的關鍵也在於控制茶葉的失水速度。

爲了感受茶葉的失水速度,吳健看到老師傅吳春琴會用手背去觸碰茶葉,用手的感覺來判斷茶葉狀態,倘若用手抓茶葉,被抓起的茶葉就與其他茶葉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你抓一把,等一下這一把的顏色跟外面不一樣,馬上紅掉了。”這個細節的動作包含了吳春琴與茶葉相處的一輩子中極其富有智慧的經驗。

技藝、經驗

一個人的闖蕩天涯路

當吳健回憶自己如何在八九十年代迅速成長,並且成爲指揮茶人工作的主導者時,他顯得神采奕奕、滔滔不絕,那是他專注於自己熱愛的事業的黃金時代,也正是通過他引以爲傲的製茶技術,他的名字跟福鼎白茶逐漸綁在一起,成爲了無可替代的“大師”。

吳健就是從老師傅吳春琴的這樣一個動作中,逐漸領悟到學茶的祕密。很快,他成爲了萎凋班的副班長,之後又成爲了車間主任,開始主導白琳茶廠最核心的生產環節:粗製車間、精製車間兩大車間。

“我們是工人出生,該給工人的一分錢不少”,吳健管理茶廠的態度很明確,他對人和氣,也不虧待幹活的人,同時,他需要了解車間和工人的情況,知道每道工序在什麼節點容易出問題,保質保量地出成品。

雖然相比起吳健在童年時看到的福鼎農人的製茶過程,白琳茶廠已經有了相對清晰的分工,從茶青收購、萎凋、揉捻、乾燥再到茶葉精製都分出了模塊,但是每一環節的水準驗證仍然依賴於吳健的個人判斷。

爲了看茶葉的萎凋程度,吳健經常在夜晚打着一個手電筒來到萎凋室。手中的手電筒在黑暗中的發出明亮的光,光芒穿透了一層層疊加在一起的竹匾, 照亮了竹匾上放着的正在萎凋的茶葉。“竹匾不是有窟窿嗎,如果能照到上面去,說明(堆)太薄了”,吳健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他幾乎什麼招都想過,漫長的夜間工作容易消耗茶人的做茶體力,尤其是在深夜十一點和凌晨天快亮的時候,這是生理上最容易犯困的時候。吳健經常過去巡查,用喊的方式把昏昏欲睡的茶人給喊起來,那個時候,吳健做的多,想的多,茶廠的效益也不錯,是吳健回憶中非常快樂的日子。

1991年,吳健離開了工作了數十年的茶廠,隻身出來闖蕩,自己做茶也賣茶,生意做的順風順水,一晃就做到了現在。

白茶的長銷不衰,也跟白琳長期以來的貿易傳統有關。有一種說法是,福建閩東自古有用陳白茶退燒、治牙疼的習慣。在缺少醫療資源的年代,白茶經華人傳播,在東南亞一帶開始流行,繼而展開了海外市場對白茶的認知。即便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白茶的出口也是不減反增。

港澳市場一直是福鼎白茶的主要市場,在福鼎白茶的出口史中,港澳除了做內部消化以外,還作爲中轉站銷往東南亞、歐美等地。在21世紀初,由於福鼎白茶的保健功能爲西方國家所關注,對白茶的需求與日俱增。2008年,福鼎總共有4500噸白茶用於出口,其中3600噸出口至日本、美國、歐盟等地。

吳健一直在有意識地保留每年出口的白茶,這也是吳健家裏存放了大量有年頭的老白茶的原因。只是當白茶從外銷轉爲內銷時,也造成了吳健一家的白茶困擾。儘管他們已經敏銳地意識到白茶的未來市場在國內,然而國內白茶市場增長緩慢,如何讓更多人接觸白茶,這個問題已經超過了吳健的考慮範圍。

尋訪閩東傳奇大宅,

寄一個精神座標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吳健一家人帶着我們前往福鼎翠郊的一處老宅。這座坐落於山中的古民居,像是福鼎白茶的一個精神座標,隱喻着吳健做茶的內心法則。

福鼎吳氏老宅,是清代富甲一方的茶商吳氏送給兒子的府邸。吳氏,是吳健的祖先,也是福鼎最早做茶葉並用於出口的茶人。當時的吳家,除了做白茶“白牡丹”,也會做一些其他的茶。

眼前的這棟揉合了客家土樓和江浙一帶白牆灰瓦的民宅,宅院大得已經超乎了想象,總佔地面積有13980平方米,比山西“喬家大院”還要大上一倍。既有着江南園林一般的優雅,又融入了閩東茶鄉的生活氣息。當年的吳氏在經營茶葉生意時,原主人用了四年的時間先後選了三個地方纔決定在此建宅。如今古宅歷經了時間的洗禮,雖然已經不再使用,卻顯示出過去的主人的品格。

吳家的故事在民國時期仍有延續。民國時的白琳是客商薈萃的茶市中心,茶行更是不勝其數,其中也有吳健爺爺吳觀楷開的茶行“雙春隆”,鎮上的大小茶館三十六個,來自外國的輪船頻繁地搶運白毫銀針、白牡丹等茶葉,漂洋過海去往歐美。

站在宅中,一個茶人大家族的過往繁華在這裏浮現,據說整個住宅有三百六十根木柱,在建造房屋時,木柱要在選好的良辰一齊豎立,這一工程需動用上千人,於是吳家祖先特地請了村民過來家中看戲作樂,隨即在宴會上宣佈了這個不情之請。在上樑時,數千根木柱隨之立起,撐起了房屋的骨骼。當年的傳說雖然已不可靠,卻彰顯出當年的製茶世家的號召力。

當鑼鼓喧天、衆人歡騰的喧囂聲散去,這棟宅子的內質已經與白茶緊緊聯繫在一起。到處都是精美的木雕裝飾,卻不上彩。過於厚重的油彩會帶有氣味,在老宅中做茶的時候,氣味容易對茶葉形成干擾,一旦被茶葉所吸附,就會損失茶葉的原生味道。

兩百年起起落落,一座大宅院的祖輩們爲後代茶人留下來的道理就是這些,當那些語焉不詳、諱莫如深的故事散去,人生除茶以外,無大事。這是留給茶的世界,就連茶人也是陪襯。想必吳健早懂這個道理,在一壺煮得翻滾的白茶中,一代人的故事被翻了過去,下一頁自然有人會來書寫。

參考:

《福鼎白茶欲重塑過去的輝煌》

《白琳茶史話》

《百匠尋茶之旅,尋訪福鼎白茶一代傳奇吳氏茶商的百年大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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