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勇,武漢快遞小哥。新冠疫情之後,他被人們稱爲“生命擺渡人”“組局者”和“凡人英雄”。

2020年,他獲得了國家郵政局授予的“最美快遞員”稱號,共青團中央頒發的“中國青年五四獎章”,在全國抗擊新冠疫情表彰大會上接受先進個人表彰。

汪勇。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年末總結自己的2020年時,武漢快遞小哥汪勇又一次翻出手機相冊裏,一張他向許多人展示過的照片。

那是1月25日,大年初一的清晨5點多,汪勇走出家門後,轉身回頭拍下的自家房門。

大年初一清晨,汪勇走出家門後,拍下的自家房門

那天很冷,一門之隔,父母、妻子和沒滿3週歲的女兒都還在睡夢中。他離開時,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也許再也回不來了。“我愛這個家”,然後“沒有再回頭看一眼”,他驅車匆匆趕往金銀潭醫院。

在武漢因新冠疫情“封城”的第三天,休假在家的汪勇決定出門,接送金銀潭醫院的醫護人員上下班

這像是一部英雄電影的開頭。危難之時,人羣裏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快遞員,脫下工服,走出家門,踏出變身成爲“超級英雄”的第一步。

之後的幾個月,汪勇像一個支點,撬動了人們難以想象的能量。

從組建志願車隊接送醫護人員通勤,到協調提供每日近1.6萬份餐食;從調配醫療物資,到給醫護人員買拖鞋、修眼鏡、修手機,解決生活所需……

這個今年35歲,單眼皮、高個頭,走出家門時手頭資源僅有一輛小轎車的快遞員,集結起一衆素不相識的同伴,自發搭建了一條醫護後勤服務保障線,爲武漢抗疫一線的衆多醫護人員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

他因此被人們稱爲“生命擺渡人”“組局者”和“凡人英雄”。他的組織能力、執行能力被大加誇讚,有人說他是個難得的項目管理人才;他上了《新聞聯播》,經武漢當地黨委批准火線入黨,被順豐公司連升三級、破格提拔爲手下有200多名員工的分部經理;他獲得國家郵政局授予的“最美快遞員”稱號和共青團中央頒發的“中國青年五四獎章”,又在全國抗擊新冠疫情表彰大會上接受了先進個人表彰……

“今年是特別漫長的一年。”汪勇感嘆。對於榮譽,他感恩而平靜,疫情改變了他的脾氣,讓他重新認識自己,“平靜”是這段經歷留在他身上的痕跡。

“我還是那個普通的快遞小哥,一直都是。”汪勇說。

危急時刻,遍地英雄。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年裏得到過太多幫助、信任、感動和支持。“不是我一個人,是太多人站了出來,要出一份力。一個人的力量很有限,但聚集在一起,團結起來,向一個方向努力的時候,相信你們已經看到了結果。”他說。

“真正的大事”

踏上旅程時,英雄們大都並不以“成爲英雄”爲目標。就像除夕夜,汪勇加入一個金銀潭醫院的醫護出行需求羣時,他的初衷是看看醫生護士在聊什麼,爲家人打探點消息。

結果羣裏沒人聊天,只有一條條滾動的用車需求。那是武漢“封城”的第二天,公交地鐵停運,網約車下線,金銀潭醫院位置偏遠,不少醫護人員上下班遇到困難。

當時,54萬名湖北省和武漢市醫務人員正同新冠病毒“短兵相接”,346支來自全國各地的醫療隊、4萬多名醫務人員在陸續奔赴前線的路上。其中很多人就是在這個除夕夜坐上了前往武漢的飛機或火車。

武漢金銀潭醫院是全國最早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點醫院,一度也是收治新冠肺炎患者最多的醫院。

“這裏那麼重要,又那麼危險。”看見羣裏有護士發佈用車需求卻無人接單,可能要在夜班後步行4小時回家,汪勇感到不忍。他在心裏百般思量,凌晨1點多,終於下定決心聯繫了這位護士。

他想,自己有一輛車,有一個好身體,可以出點力。“我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比這更大的事情了。”

離家後的第一天太難忘了。大年初一早上,當金銀潭醫院的護士真的坐進車裏,汪勇開始本能地恐懼。一路上,他腿抖個不停,眼睛不時瞟一眼後視鏡,感覺病毒正趴在自己背後虎視眈眈。

在醫院門口等待醫護

邊害怕,邊繼續接單,一天下來,汪勇免費接送了差不多30位醫護人員。讓他心驚的是,這些人狀態都相差無幾,他們坐上車,往後一靠,眼神一動不動,沒有說話的慾望,有人還會面無表情地流淚。

收工後,汪勇住進公司的快遞倉庫,跟妻子謊稱自己到公司值班,接觸了疑似病例患者需要隔離。晚上,他躺在倉庫裏考慮起生死:萬一自己出了事,家人怎麼辦?房貸、車貸怎麼辦?

手頭口罩不夠,酒精沒有,他很想明天就退出,但又算了筆賬:一天接送30位醫護人員,平均爲每人省下兩小時的話,一天就能爲他們節省60個小時,堅持10天就是600個小時,這能救多少條人命啊!就是能讓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醫護人員多睡會兒覺,也很好啊!

汪勇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意義大於風險,既然已經走出家門,不如繼續幹下去。

“你知道我看到醫護人員的表情,心裏第一反應是什麼?我覺得我把家門鎖得再好也沒用,要是醫護人員這條戰線崩了,我們所有人都逃不掉。”汪勇說。守護醫護人員,某種角度,也是守護自己的家。

送別援鄂醫護人員,醫護人員紛紛在他的襯衣上簽名留念。

醫院對車輛的需求不斷增加,汪勇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時,坊間正流傳各種關於新冠肺炎的謠言,有人說武漢連空氣都很危險,但汪勇已經顧不得害怕了。他決心發動更多人,爲這些讓他越接觸越敬重和心疼的醫生護士做更多事。

汪勇開始招募志願者,組建司機車隊。由此,他從醫護人員的“擺渡人”慢慢變成一個“組局者”。

醫護人員通勤困難,汪勇就跑去與美團摩拜、青桔電動車和滴滴出行談合作,最終實現了以“共享單車解決金銀潭醫院5公里內出行,以共享電動車解決5公里到10公里出行,以志願司機車隊和共享汽車解決10公里以上出行”的安排。直到開通醫護人員通勤公交,通勤問題得到系統化解決。

有護士發朋友圈說天天喫泡麪,好想喫白米飯。汪勇看到了,就和志願者們去掃街,跑了20多家餐館談合作,終於找到願以成本價爲醫院供餐的老闆。

到醫療隊入住的酒店送餐,看見醫護人員大冬天穿着薄軟的一次性拖鞋,汪勇牽頭對接資源,爲他們提供了1000雙棉拖和1000雙涼拖

眼鏡戴在護目鏡裏容易壞,手機用酒精消毒久了容易出故障,指甲長了沒有指甲鉗,頭髮長了沒有理髮師……

汪勇總能細心地發現醫護人員還沒好意思說出口的需求。“我跟他們在一起時,會不停地觀察,他們需要什麼?可能需要什麼?我們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我的工作,就是圍繞這4個方面爲他們提供便利,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當時存在的意義。”

汪勇(右)與志願者兄弟

“我們要解決的是其他人沒看到、沒解決的問題。”汪勇強調。

在疫情最焦灼的階段,他爲醫護人員提供零食、面膜和洗面奶。有同伴不理解,他拿記錄冊給對方看,說我們一週內已經爲醫護人員提供了2萬多件醫療物資,剩餘一點錢,買這點東西,讓大家高興一下。

情人節、婦女節等節日,他會組織十幾個人到醫護人員聊天羣裏發大額紅包,看醫生護士們搶得興致勃勃,他覺得“在這個時間段,環境那麼壓抑,這樣的快樂很難得”。

3月中旬,援鄂醫療隊陸續返程,他向自己所在的順豐公司提出爲4萬多名醫護人員免費寄遞行李,只爲讓他們回家的路上少一點疲憊。

汪勇(後排中)和援鄂醫療隊合影。

看到金銀潭醫護羣裏,有援鄂醫護人員說羨慕其他醫院發的紀念章、紀念冊,他策劃了一本只屬於他們的《金銀潭日記》,收錄醫護人員和志願者們的手寫故事和照片,並請金銀潭醫院院長張定宇撰寫序言,在5月12日護士節寄到大家手上。

汪勇展示《金銀潭日記》

“回過頭,把所有的事覆盤一下,你會看到我們其實沒做什麼。跟政府提供的保障相比,我們是九牛一毛、查漏補缺而已,那些解決出行、喫飯、醫療物資什麼的都算不上大事情。我們做的真正的大事是讓醫護人員心裏有溫暖,讓他們在遇到事的時候、沮喪的時候,能有人跟他們說不要慌,你們後面還有我們。”汪勇說,“我們照顧的是他們的心”。

最令他高興的,莫過於看見醫護人員的狀態越來越好。

舉全國之力,火神山醫院和雷神山醫院先後建成,16家方艙醫院火速改建完畢,來自全國各地的援鄂醫療隊相繼進駐武漢。汪勇隨之發現,那些一度精疲力竭到面無表情的醫生護士們“正常了”,他們眼裏又有了光;年輕護士們下班時會蹦蹦跳跳,“像20歲小姑娘的樣子了”。

“一起拼過命”

爲什麼是汪勇,一個很平凡的快遞小哥站出來,做了這麼多事情?他爲此專門採訪了汪勇的親朋好友、老師同學,以瞭解這位“凡人英雄”的成長曆程。

對自己的過往,汪勇很坦然。

讀書時,他並不是好學生。從高中開始沉迷網遊,他大學學的汽車檢測與維修,畢業時,卻連補胎都沒學會。

出於對電腦的興趣,2009年,24歲的汪勇開了家電腦維修公司,一度收入可觀,月入兩三萬元。

“飄了,覺得自己很不得了。”他這樣評價當年的自己。那時,他白天打牌、晚上喝酒,天亮睡覺、午後起牀,賺多少花多少,公司也無心打理。

2011年,公司開不下去倒閉了,汪勇也陷入“人生的黑暗時光”,他懷疑自己一無是處,有半年時間,他甚至天天鎖着房門,泡在遊戲裏逃避。他覺得所有人都對自己有敵意,都在看自己笑話。後來,他開了一年出租車,晚上開車,白天睡覺,依然迴避與他人交往。

父母的憂慮與日俱增,陷在泥潭裏太久了,汪勇自己也想站起來。“我那時自我懷疑到什麼地步呢?找工作時,我能想到的自己能幹的活只有保安。”

2014年,在去找保安工作的途中,一個送快遞的小哥從汪勇面前“飄過”。“咦!這個我也許幹得來。”他這麼想着,進了快遞公司。

在新公司,汪勇每天早到一小時、晚走一小時,幫別人搬貨、送貨,直到被同事們叫停。29歲這一年,他從頭打理自己的人生,認爲身體健康、有個家庭、有份工作就足以叫人心滿意足。

在身邊人眼中,這時的汪勇已經是個樂於助人、爲人仗義、有責任心的小夥子了,但他的成長史看上去離人們印象裏那些“典型的英雄”相距甚遠。也沒人留意過,他那時是否就已具有如今備受稱讚的組織能力和領導能力。

“其實組織能力什麼的不太重要,當時最需要的是信任。因爲那時願意走出家門做事的人,都是拋開生死、想出一份力的人,大家目標一致。我需要做的就是讓大家信得過,將大家聚攏起來。”汪勇說。

許多事情,看起來很難,做起來更難,但隨着越來越多的人蔘與,做着做着就都成了。

“當然中間有太多拒絕和困難,但那些不值得被記住,我們只看結果。有時候,前面找的20個人都拒絕了你,但第21個人會站出來幫助你。”汪勇說。

蔬果老闆說這一倉庫水果都給你們了;魚行老闆說上千斤魚你要就都拿去;街道辦幹部盡一切可能爲這羣志願者的工作開綠燈;回國創業者、退伍老兵、經理、房地產員工等9位身份各異的武漢人組成一支叫“九槍衛楚”的志願者小隊,他們總能爲汪勇對接到需要的物資;防護用具匱乏時,醫護人員把本該戴4個小時的N95口罩戴了6個小時,爲的是每兩次省出一個口罩留給汪勇;有醫護人員發了增強免疫力的藥,自己喫一半,給汪勇留一半……

什麼是風雨同舟、衆志成城?什麼是同甘共苦、生死之交?汪勇深知其中滋味,但他更愛用的詞是:“拼過命。”

送別援鄂醫護人員,醫護人員紛紛在他的襯衣上簽名留念

“每天我都會接到兩三個醫護人員的電話,叫我休息一下。今天是這幾個人打的,明天又換另外幾個。這種被家人以外的一羣人惦記的感覺,太幸福了,而且這是一羣我打心底裏敬佩的人。”汪勇說,“我覺得他們在爲我們拼命,他們覺得我在爲他們拼命。我們是一起拼過命的人,許多東西沒法用言語描述,外人羨慕不來,沒法理解。”

爲什麼會是汪勇?“我們中國人真的很奇妙,我們平時可能有一些意見、牢騷,可是一旦遇到大災大難,我們這個國家的人民羣衆就是能夠站出來。大家都有一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心情。這些念頭潛移默化,藏於我們的血脈中。自己的家,自己捍衛。自己的國,自己要救。”

“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在驚心動魄的抗疫大戰中,像汪勇和他的同伴們這樣,來自各行各業、千千萬萬的普通人,慷慨挺身,儘自己所能,爲人們樹起一道道高高低低的鋼鐵屏障,他們如無數粒螢火生輝,在暗夜裏共同匯聚出一片永載史冊的壯闊光海。

“組更大的局”

12月初,汪勇在北京參加一次節目錄制,見到了3位援鄂醫護人員。“兩個小丫頭一個小夥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口罩下的臉。”

看淡過生死,汪勇說面對再多榮譽、再大的鏡頭,他的心跳都不會加速,只有一起拼過命、一起迎來曙光、一起幫過許多人的醫護人員,能讓他破功。

看見小夥子一上臺眼裏就含着淚,汪勇立刻跟着紅了眼圈。“這我哪受得了?”在臺下,他笑着嘟囔,說這些人都是他的“軟肋”。

“人們以前質疑這代年輕人是垮掉的一代,那代年輕人是‘非主流’的一代,但是看看這些醫護人員,他們表現的是垮掉的樣子嗎?”疫情期間,汪勇遇到的醫護人員大都是“80後”“90後”甚至“00後”。“這麼大的疫情,說來就來,我真的特別敬佩他們。”

作爲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中的青年榜樣,汪勇現在是幾個宣講團的成員,定期在各地宣講。他認真思考了自己未來要做的事:“既然我已經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被那麼多人看到,獲得那麼多榮譽,就應該在需要我發揮作用的時候負起責任。”

他確定了兩個要做下去的方向:繼續參與力所能及的志願服務,以及,跟更多人分享他在疫情前後的見聞感想。

“組更大的局”,影響更多的人。

依靠公司公益基金會的支持,汪勇參與的慈善項目爲4357個受疫情影響的湖北貧困高中生提供了學費。“我們先做起來,未來呼籲更多人、更多公司加入,因爲真實的需求遠不止4000多個。”汪勇說。

被媒體報道後,汪勇收到許多孩子寫來的信。其中,有個廣州小學生託父母加上汪勇的微信,捐出了自己所有的壓歲錢。孩子父母說,這是兒子長這麼大做過的最棒的事。

文中提到的廣州小學生寫的讀汪勇報道的讀後感。

“我最看重的就是對孩子的影響,希望我能在他們心裏種下一顆種子,告訴他們助人是件快樂的事。”汪勇說。

很多中學生、大學生也在關注他。汪勇常受邀到學校演講,他覺得,正因爲自己是個成長經歷沒那麼光彩奪目的普通人,學生們才更容易將他看成一個有血有肉、真實的人,而不是來講大道理的說客。

“他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平時給他們送快遞的人,在疫情期間,因爲發現一些需求,做了一些事情,得到了認可。”

汪勇不喜歡喊口號,不愛用宏大的詞彙,他給即將畢業、踏入社會的學生的忠告是:要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即使只是養家餬口的工作,也要對它負責,要在工作當中找到可以投入自己熱情的點。一個人把工作做好,就是在爲國家出力,就能推動社會進步。

“就像我在疫情期間那樣,可能大家覺得好危險、好睏難,但我很享受。我覺得在那段時間,我是被需要的,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意義。”

他現身說法,告訴年輕人遇到困難要堅持到底,問題往往能迎刃而解。“不要退縮,想放棄時,可以想想,你們遇到的困難有我們當時遇到的那些難嗎?看看我們最後的結果,像一天之內解決近1.6萬份餐食這樣的事,是不是也都解決了?”

這些都是汪勇在疫情過後,沉澱下來的體會。

不過,汪勇說,女兒長大後,他不會主動給她講自己這段經歷。“除了兩種情況,要麼是她從別的渠道聽了我的故事,產生興趣,想跟我聊聊;要麼是她特別不聽話,我拿這段經歷教育她,說爸爸以前也這樣,後來醒悟過來了,想以此告訴她,一定要努力做好一些事情。”

汪勇和女兒

如今,汪勇的生活變得比過去更忙碌,他脾氣變好了不少,更注意健康,更眷戀家人。偶爾,他會同並肩奮戰過的志願者兄弟們聚會喝酒,覺得跟這幫人在一起時最放鬆。

疫情形勢好轉後,大家的生活都回歸日常,像英雄歸隱草野。該上班的上班,該開店的開店,教書育人的繼續教書育人,治病救人的繼續治病救人,只是多了一段“下酒的談資”。

現在,重新端詳大年初一離家前拍下的那張房門照片,汪勇無比感謝自己那天衝動地走出家門。“如果當時沒出來,我一定會很後悔,沒有爲此出力。”

2020年馬上就要過去,他已經開始期待2021年。他希望新一年裏,“健康,平安,山河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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