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開門七件事”(古代中國平民百姓每天爲生活而奔波的七件事)之一,食用油是每一個開竈的廚房裏必備的東西。而油炸食品儘管被一代代長輩“痛心疾首”地指斥爲垃圾食品,但確實以它的高熱量帶給我們難以替代的快樂(以及健身夜跑路上“難以逾越”的“障礙”)。那麼,這種快樂……啊,不是,這種食品是怎樣被我們的先人們發明的呢?食用油又是如何走進千家萬戶的呢?

圖片油炸食品。來源/pixabay

喫什麼油

古人對食用油的應用,經歷了從動物油到植物油的過程。早在兩千多年前,《禮記》中就記載了將動物油脂應用到飯菜中的案例,這時的人們就已經發現,把油脂澆在食物上,可以使飯菜變得更滋潤好喫。而且這時人們就已經懂得用不同種類的油脂烹調不同品種的肉類,比如春季適宜喫羊羔、小豬,要用牛油烹調,取其香味;夏季適宜喫幹雞、乾魚,要用狗油烹調,取其臊味;秋季適宜喫牛犢、小鹿,要用雞油烹調,取其腥味;冬季則適宜喫鮮魚、大雁,要用羊油烹調,取其羶味,可以說是十分講究。

對不同的油要用不同的加工方式,《禮記》中講“脂用蔥,膏用薤。”蔥即大蔥,薤(xiè)是藠頭,也稱蕎頭,人們主要食用的是它的鱗莖,現在主要在我國長江流域及以南各省區廣泛栽培。至於“脂”和“膏”,古人有不同的解釋,比較常用的是鄭玄注中所記“凝者爲脂,釋者爲膏”,也就是說凝固的動物油脂稱爲“脂”,液化的則稱爲“膏”。但《說文解字》提供了另一種分類,即“戴角者脂,無角者膏”,也就是說有角的動物的油脂,比如牛油、羊油,稱爲“脂”,無角的動物的油脂,比如豬油、雞油,稱爲“膏”。除了這兩個常用字,古人還給不同動物、不同部位的油脂分別起名,比如稱骨頭裏的油脂爲“髓”,稱牛腸裏的油脂爲“膫”(liáo)等等。而後世用以統稱所有常溫下爲液體的憎水性物質的“油”字,此時還只是一條河流的名稱。《說文解字》中有“油水,出武陵孱陵西,東南入江。”這說明油水是長江的一條支流,大概位於今湖北省境內。

圖片三彩臥牛。來源/甘肅省博物館

至於食用油從動物油向植物油過渡,前人認爲大致始於南北朝時期。北魏賈思勰所作《齊民要術》是我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古代農學著作,記載了與農業生產有關的各種技術和知識。在這本書中,不僅豬油、羊油等動物油脂依然廣泛應用於烹飪,芝麻油等植物油也開始走進廚房。

芝麻,舊稱胡麻,原產西域,戰國至西漢時期的新疆天山阿拉溝古墓羣曾出土過胡麻籽粒。西漢時期,芝麻傳入中原,成爲此後一千多年間我國主要的油料作物。《齊民要術》中稱白芝麻一般含油更多,但宋代《陳旉農書》中認爲黑芝麻做的油最好。南北朝時期,芝麻油在烹飪中即有應用。例如《齊民要術》教做湯菹(這裏指經沸水焯過後作成的醃菜),用菘菜比較好,蕪菁葉也可以,擇好菜之後用沸水焯過,再在冷水裏沖洗過,放入加了鹽和醋的甕裏,再倒入熬過的芝麻油,就可以製作出香脆的醃菜,而且放到春天也不會壞,可見在這一時期的烹飪中,油不僅有調味的功能,也發揮了防腐的作用。

圖片芝麻。來源/pixabay

荏,是指白蘇,一年生芳香草木,主要用來榨荏子油。《齊民要術》中記載荏油是綠色的,氣味香美,可以用來炸制面食,雖然比芝麻油差些,但是比大麻油好,大麻油有股腥氣。而白蘇的一個變種——紫蘇,則舊稱爲“蘇”,因其“味辛似桂”,所以也稱味“桂荏”,蘇油同樣應用於烹飪中。例如做“缹(fǒu)茄子”,也就是油燜茄子的時候,要選種子還沒有成熟的茄子,切塊焯水,再把蔥白切成細絲,下油中炒香(用蘇子油更好),將香醬清汁、蔥白和茄子一起下到鍋裏,油燜至熟,最後放花椒和薑末,一道油燜茄子就做好了。

圖片紫蘇。來源/pixabay

當然,動物油脂仍始終是人們廚房裏重要的調味品,油脂的品質也越來越受到重視。《齊民要術》中就記載了缹豬肉(缹是一種煮燉的烹飪方式)的同時製取豬油的一種方法:將豬洗刷乾淨後破成四塊,放到大鍋裏煮。期間不斷添水,並用勺子撇出上面浮着的油脂,另外盛到甕裏,直到撇盡。甕中的豬油像雪一樣潔白,就可以用作他途了。比如用在蒸小豬的時候,將小豬收拾乾淨,煮到半熟,用豉汁浸泡着。另用一升生糯米,用濃豉汁浸泡至顏色變黃,蒸熟,灑上豉汁。再將薑絲、橘皮各一升、三寸長的蔥白四升、橘葉一升,和半熟的小豬一起放入蒸鍋內,蓋嚴,蒸大約兩三頓飯的功夫。最後用三升豬油拌上一升豉汁灑上去,再蒸一會兒就好了。

圖片陶豬,東漢。來源/故宮博物院

至於宋代,更多種類的植物油開始應用到烹飪中。據宋人記載,陝西人會喫杏仁油、紅藍花子油、蔓菁子油,此處紅藍花可能指菊科的紅花,現在主要作藥用,可以通經活血(是的就是華妃灌了端妃一壺的那個紅花)。蔓菁,即蕪菁,其葉、莖、根都可以食用,子可以榨油。而鄰省的山西人則會食用一種有明顯氣味的大麻油,有可能就是現在山西神池月餅製作中用的胡麻油(非芝麻油)。而北宋宮廷膳食用油主要是芝麻油、荏油和菜油三種,由油醋庫專人負責生產。

圖片月餅模子(兩件)。來源/故宮博物院

至於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中認爲食用植物油裏,芝麻油、萊菔子油、黃豆油和菘菜(白菜)子油最好,次一等的是蘇油和蕓薹(油菜的一種)油,第三等是茶籽油,第四等是莧菜子油,最後大麻子油最不好喫。可見明代植物油種類更加多樣,黃豆、蘿蔔籽、白菜籽等都成爲了主要的油料作物。有學者認爲,明代油料作物已經形成了北方芝麻、南方油菜的基本格局。

明代後期,花生、玉米等作物漂洋過海,從美洲傳入我國。到了清代,我國已有十多種油料作物,但主要的食用油仍是芝麻油、菜籽油、茶油、花生油等幾大植物油和豬油等動物油脂,今人用油已與之十分類似。在南方江浙皖贛等地,茶樹多有種植,茶油使用也相對比較廣泛;而在西北地區,耐旱的芝麻仍是主要的油料作物;至於廣袤的東北平原,豆油產量很高,應是當地的主要用油。同時,這一時期,相比“脂”“膏”等字,“油”已經成爲了動植物油脂的總稱,清人袁枚的《隨園食單》中有“油有葷素之別”,又提出炒葷菜用素油,炒素菜用葷油,可以交相呼應,搭配得宜。

油怎麼喫

瞭解了兩千年來我們有什麼油可喫,下一個問題當然是“怎麼喫好喫”?中華美食千變萬化,燒烤煎炸樣樣離不開油的加入。不同的烹飪方法給予了食物不同的味道,比如構成諸位快樂源泉的油炸方式,可以使食物原料迅速收縮,水分迅速汽化,肉類脂肪融化,澱粉糊化,形成油炸食品特有的色澤和香味。這種獨特的風味勾着我們現代人的饞蟲,當然也不會放過兩千多年前的古人。《禮記》中記載“炮”這種做法裏,有一步就是油炸。“炮”是要用小豬或者小公羊,剖開胸腹,挖出內臟,再把紅棗填進肚子裏,編蘆草包起來,外面塗上黏土,然後用火燒烤。嘶——做到這一步你想到了什麼?(叫花雞:你是不是在點我)

等泥土烤得乾透了,就把幹泥剝下來。洗乾淨手再去掉皮肉上的薄膜。接着把烤熟的小豬裹上隔壁小孩三件套,啊不是,是隻裹上稻米粉加水調的糊,就可以放進油鼎裏炸了,注意鼎中的油一定要漫過小豬全身。再用大鍋燒開水,把盛着這香噴噴肉肉的小鼎放在大鍋裏,別讓開水漫進鼎中。三天三夜別停火,肉就爛透了。最後調上醋和醬,就能喫了。怎麼樣?有沒有想嘗試一下?——如果你家有那麼大鍋的話。

當然,如果我們只有家中常備的小鍋,那不妨來試試清代美食家袁枚筆下的荔枝肉。把豬肉切成大骨牌那麼大的肉片,放到白水裏煮二三十滾,撈出備用。燒半斤菜油,把肉放入炸透撈出,用冷水一激,肉就會皺縮起來。再把肉撈出放到鍋裏,加半斤酒、一小杯生抽、半斤水,把肉煮爛。和今天的荔枝肉差別還是挺大的,就像東坡做的豬肉和東坡肉一樣。

圖片蘇東坡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曆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如果炸肉你不喜歡,那就讓我們看看油炸饊子。饊子,古稱寒具,相傳是寒食節斷火時所食,故名。油炸饊子其實就是用麪粉或糯米粉做的各色油炸麪食,最常見的是做成環形的,時至今日還有很多地方保存有這種小喫。《齊民要術》中記載這種食物的做法大致是用蜜水和麪,也可以加入牛油、羊油或者牛奶、羊奶,讓它更加酥脆。然後就可以取一團面搓長,把頭尾接到一起做成環形,下油中炸熟。而據宋代《清異錄》引唐人韋巨源書,唐代的燒尾宴上還有過一種叫做“巨勝奴”的點心,注曰“酥蜜寒具”。“巨勝”是古人對芝麻的一個別稱,這種點心其實可能就是加了芝麻的油炸甜饊子。此外,據說宋代老饕蘇東坡同樣喜愛這種油炸小喫,併爲之作詩一首:

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知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

如果你覺得“炸”這種方式還是太費油了,不妨來試試“煎”和“炒”,都可以達到用少量油在較短時間內把食材做熟的目的。比如炒雞蛋可能是很多中國人的廚房初體驗,放在一千五百年前可能也是這樣。至少在南北朝時期,人們就開始炒雞蛋喫。《齊民要術》教大家炒雞蛋:首先要把雞蛋打破——不能囫圇個兒地放進鍋裏——打到一個銅鐺裏,把蛋黃和蛋白攪到一起,加蔥絲、鹽末和整粒的豆豉,用麻油炒熟,“甚香美”。這本書還教大家煎雞蛋鴨蛋餅:首先還是把蛋打破,打到一個小盆裏,加少許鹽攪散,再下進鐺裏煎成二分厚的圓餅,並作爲整餅呈上桌,也有地方叫這種蛋餅爲烘蛋。

而在所有烹飪方式中,“烤”可以說是最古老的一種,人類最初用火加熱食物,就是烤制。在之後漫長的發展過程中,這種古老的烹飪方式也在一直髮生着新變化,肚油的加入就是其中之一。《禮記》記載的“八珍”之一“肝膋”,其做法是取狗肝一個,外面蒙上一層狗腸油,用這層油滋潤着肝,舉在火上燒烤,把這層腸油燒光烤盡,肝也熟了。這種用肚油包裹內臟燒烤的方式在後世傳承了下來,《齊民要術》中也有所謂“肝炙”,就是用牛、羊或豬的肝,切成一寸半長五分寬的小塊,加蔥、鹽和豉汁醃製片刻,再裹上羊花油,穿起來烤熟。

圖片魏晉嘉峪關市魏晉1號墓出土,右側繪一男子跪坐在几案前切肉,案前置一盆,中央上部繪四條鉤掛的肉,下有肉盆。左側繪火上架釜,旁邊一男子煮肉。來源/甘肅省博物館

除卻作爲液態的油將熱量傳導給食物,動物油脂本身由固態化爲液態的過程就足夠激發烹飪者的奇思妙想。例如有用一歲齡的小白羊,將羊肉和羊脂都切成細絲,加上整顆的豆豉、鹽、蔥白絲、生薑、花椒、蓽撥(胡椒屬植物)、胡椒,調好味道,再把羊肉羊脂一起裝進洗淨翻好的羊肚裏,裝滿封口。整體放到燒過火的坑裏,蓋上灰,再在上面燒火,燒大約炊熟一石米的時間就好了。可以想見,在這個緩慢燜燒的過程中,羊脂逐漸融化,與羊肉融爲一體,變得滑膩可口,加之各種香料調味品的組合,也難怪古人說它不是一般煮肉或者烤肉可以媲美的了。

圖片魏晉嘉峪關市魏晉1號墓出土。自左至右繪黑山羊三隻,白山羊九隻,白牛一隻,黑牛一隻。右下方有一牧者。來源/甘肅省博物館

清代江南地區還有做空心肉圓,就是肉丸中心用一小團凍豬油做餡,這樣蒸的時候豬油化掉了,就得到了空心的肉丸。不過對今天的我們而言,更爲熟悉的或許還是各種小籠包、灌湯包。這種包子餡裏通常加入的是豬皮凍,與前述用豬油羊脂並不一樣,但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圖片魏晉嘉峪關市魏晉1號墓出土。畫面分上下兩層,上層左起繪二牛駕犁,一男子扶犁,中間一女子播撒種子,後有二牛拉耱,男子踩耱,右手拉繮繩。下層畫面同上,右上角榜題朱書“耕種”。來源/甘肅省博物館

當然,油的加入,點亮的絕不僅是上述幾種烹飪方式,用猛火爆炒成菜的“爆”、加蓋小火煨煮的“燜”、炒至半熟準備加料的“煸”,無一不需要熱油的加入,而在涼拌菜中,香油、橄欖油等也爲菜品增添了獨特的風味。人們還利用油的疏水性以防止模具、箬葉等與內裏的點心粘連,以及用油來護養鐵鍋、甕罐。在中華美食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油理所當然地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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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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