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北京晚報

▌黃西蒙

王國維曾言:“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狂之一字,若有所依憑,便是可愛的少年心性;可若是過度自戀,就難免引來禍端。在《三國演義》中,便有一位以“狂”而聞名的書生禰衡,其“裸衣罵曹”之舉成爲經典故事,後人讀來,都覺得這是一位不可救藥的狂妄書生。

禰衡確實很有個性,但不能簡單批評其人格缺陷,細究其生平事蹟,會發現這位“三國第一狂人”有着複雜的故事。從《後漢書》的記載來看,禰衡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是24歲,而去世時才26歲。在羣雄並起的漢末三國史上,他登臺亮相的時間僅有兩年。在這短短兩年間,他卻換了三個主公,可謂是一代傳奇青年。

禰衡爲何“裸衣罵曹”?他是目中無人,還是另有打算?他的自戀性格如何影響了他的命運?

《三國演義》繡像“禰衡裸衣罵曹”

愛憎分明心氣高

《後漢書》有言:“建安初,來遊許下。始達潁川,乃陰懷一剌,既而無所之適,至於刺字漫滅。”建安初年,禰衡在許昌、潁川一帶漫遊,隨身帶着名刺(名片),希望投奔一個好主公。當時,許昌聚集了不少名流,但是禰衡轉了許久,都沒找到想投奔的人,連攜帶的名片上的字都磨沒了。有人建議禰衡投奔陳羣,連荀彧、司馬朗也行,但禰衡不僅拒絕了,還以“屠沽兒”等詞貶低評價,可見其心氣極高。

後來,在名士圈裏很有影響力的孔融找到禰衡,說可以幫忙向皇帝推薦他。禰衡雖然狂妄,卻也有認可的人物,孔融便是其中一位,加上舉薦機遇難得,他便答應了。孔融揮毫潑墨,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盛讚禰衡的文章:“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於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若仇……”(孔融《薦禰衡表》)簡直要把禰衡吹成千年不遇的聖賢奇才,在人品、才華等各方面都無可挑剔。

雖然禰衡沒有孔融吹捧得那麼完美,但他的確很有文采,尤其擅長文書工作。當時,孔融還想取悅曹操,便向曹操推薦了禰衡,這可讓禰衡犯難了,因爲他不喜歡曹操。雖然曹操主動拋來了橄欖枝,但禰衡總是找藉口不見他。

曹操有些生氣,就故意叫來禰衡,任命他爲鼓史,明顯是有羞辱的意味。讓人意外的是,禰衡竟然同意了。曹操大設宴席,要求所有鼓史脫掉原先的衣服,換上敲鼓的服裝。禰衡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便故意不換服裝,自顧自地敲起鼓來。後來,他又走到曹操面前,脫掉衣服,現場一度十分尷尬。禰衡見效果達到了,就按照規矩,穿上鼓史服,擊鼓之後離開。整個過程,禰衡都不卑不亢,面不改色。曹操是何等人物,自然看得出禰衡是藉機表達不滿,既不滿於讓他做個小小的鼓史,也想在衆人面前讓曹操難堪。不過,曹操還是儘量顯出胸襟,沒跟禰衡計較,還自嘲“本欲辱衡,衡反辱孤”。這便是《後漢書》中禰衡“裸衣罵曹”的經過。

根據正史記載,這一過程與《三國演義》的故事大致相同,但很多細節純屬添油加醋。比如,《後漢書》中的禰衡並沒有《三國演義》裏那一連串對曹魏名臣的吐槽:“荀彧可使弔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詔,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于禁可使負版築牆,徐晃可使屠豬殺狗”,也沒有面對曹操時的大義凜然之語:“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吾乃天下名士,用爲鼓吏,是猶陽貨輕仲尼、臧倉毀孟子耳。欲成霸王之業,而如此輕人耶?”

也就是說,正史中的禰衡雖然也很狂,但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就將曹操說成污濁之物,又把自己說成清白之人。

雖然禰衡看不起曹操,但曹操還是很欣賞他的才華,孔融便想撮合兩人和好,讓禰衡去拜見曹操。曹操聽說禰衡要來,非常高興,正準備迎接他,不料禰衡根本不領情,穿着破爛衣服,在營門外大聲辱罵曹操。這番操作直接激怒了曹操,他大罵禰衡徒有虛名,雖然恨之入骨,卻不想揹負殺害名士的罵名,便讓孔融趕緊把禰衡這個“燙手山芋”送到劉表那裏。

三個主公都得罪

劉表當然知道曹操心裏的算盤。雖然禰衡確實狂妄又自戀,但劉表並不打算殺掉他。事實上,與曹操一樣,劉表一開始很器重禰衡,《後漢書》有言:“劉表及荊州士大夫,先服其才名,甚賓禮之,文章言議,非衡不定。”但是,禰衡驕狂自大的毛病很快就暴露出來了,又得罪了劉表等荊州人士。對此,劉表用了一個很損的招,他知道江夏太守黃祖性格暴躁,便把禰衡送到黃祖那裏了,很明顯是要借刀殺人。

這是禰衡換的第三個主公了,如果禰衡能清醒一點,到這時候,應該能看出來自己的危險處境。但禰衡的人格特質決定了他不是一個能自我反思的人。其實,黃祖起初也比較尊重禰衡,他的兒子黃射特別仰慕禰衡的才華。有一次,他們一起出遊,看到蔡邕所作的石碑文,等回來後,黃射很後悔沒記下碑文,但禰衡卻能一五一十地背誦下來,衆人都爲他過目不忘的本事而震驚不已。

禰衡寫的《鸚鵡賦》,更是令人驚歎。“芳草萋萋鸚鵡洲”,這個武漢的江心洲就得名於禰衡:

惟西域之靈鳥兮,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兮,合火德之明輝。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故其嬉遊高峻,棲跱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紺趾丹觜,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雖同族於羽毛,固殊智而異心。配鸞皇而等美,焉比德於衆禽?

或許,在禰衡心中,他就是一隻驕傲的鸚鵡,不願趨炎附勢,也不與其他俗物沆瀣一氣。古來文人多寂寞,也時常懷才不遇,鬱郁不得志,禰衡也是如此。但是,禰衡慨嘆自己命運的時候,卻不去反思自己的問題,這也導致他始終沒有解決才華橫溢卻很容易得罪人的問題。

禰衡有個很嚴重的毛病,喜歡在主公設宴的公衆場合說些不敬的話。如果說之前在宴席上羞辱曹操,是因爲他厭惡曹操,看不慣曹操把持朝政的做派,但黃祖並沒有得罪他。他本來應該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卻不斷試探黃祖能接受的“底線”。有一次,黃祖在船上大宴賓客,禰衡卻要當衆說些怪話。黃祖叫他不要胡言亂語,禰衡卻瞪着他說:“死老頭說什麼話?”(“死公!雲等道?”)可以說,禰衡不給黃祖一點面子,也顯得自己很沒有禮貌。

黃祖氣憤不已,就要用笞刑懲罰他。如果禰衡這時候能低頭認錯,還不至於死,但他繼續怒罵黃祖,讓他顏面盡失。黃祖叫嚷着,要絞死禰衡。或許黃祖說的是氣話,但禰衡的人緣實在是太差了,當時有個忌恨禰衡的主簿,趁着黃祖沒反悔,就趕緊把禰衡處死了。果然,黃祖很快清醒過來,大概也知道中了曹操、劉表的計了,又派人厚葬禰衡。但人死不能復生,這個狂妄的書生在26歲的時候就早早逝去了。

過度自戀成障礙

雖然禰衡是個悲劇人物,但後世不少風流文人都很喜歡他。李白就有詩云:“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爲禰衡之死扼腕嘆息。在無數文人墨客匍匐於權貴腳下的時候,是禰衡勇敢站了出來,狂懟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大人物”,這背後的獨立人格和叛逆精神,當然是令人欽佩、引人神往的。

但是,禰衡的獨立人格具有很明顯的兩面性,一面是清高、倔強,另一面就是自我、自戀,甚至可以說是極端自私。像禰衡這樣的人,或許適合“遠觀”,但如果他就在身邊,恐怕很多人都難以忍受他。

哪怕是性情急躁的黃祖,最初也很欣賞禰衡,更不用說脾氣相對較好的劉表,以“愛惜人才”聞名的曹操了。禰衡的才華可以在撰寫文書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只要他能認清這點,不越界,就算是說話難聽點,估計也不會引來殺身之禍。給禰衡致命一擊的,其實是那個在歷史上沒留下名字的主簿。倘若禰衡平時爲人較好,廣結善緣,也不至於在落難之時,沒人爲他求情,更不可能被人落井下石。

禰衡這類文人大概存在某種程度上的自戀型人格障礙問題。有這種人格的人,言行舉止不同於常人。按照精神醫學的定義,這種人格的顯著特點,就是誇大自我重要性,特別是誇大自己的才華,對自己有極高的期待,傲慢自大、目中無人。與此同時,又極度缺乏同理心,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言行會給他人帶來何種傷害,經常認爲別人都應該無條件順從自己,而不能去接納他人。

完全憑藉個人喜好去定義周圍的一切,又時常表現爲傲慢無禮,這必然導致人際關係惡化。可以說,禰衡得罪的不只是那些權貴,很多與他一樣有才華的名士,像荀彧、司馬朗,他照樣瞧不上。禰衡又沒有足夠的權勢來保護自己的傲慢,那必然結局很慘。就算是有孔融等極個別名士願意幫他,也無濟於事,因爲禰衡在骨子裏就沒把自己與他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他只想着自己有驚世的才華,卻沒考慮過他人的感受體會。

當獨立人格走向極端的時候,就很難說這樣的人格是值得人們欽佩和尊敬的了。有才華是好事,但毫無節制的炫耀、以貶損他人來抬高自己的做派,在任何時代、任何環境下都難以令人接受。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這個簡單的道理,禰衡大概是不明白的。

在禰衡之前,屈原、賈誼等人都有遺世獨立的非凡人格,他們也時常慨嘆主公不能重用自己,但他們與禰衡不同,並不會在公開場合不由分說地讓他人難堪。屈原被放逐,是因爲進諫不得,又有小人詆譭,他絕非那種不講道理、爲懟而懟的人。而禰衡似乎到死都不明白,名士身份不是隨意臧否別人的護身符,獨立人格也不是任性謾罵的擋箭牌。說到底,禰衡確實有些心理問題,只是被掩蓋了一層文人名士的“保護色”,讓他始終渾然不覺問題的嚴重性。

心理學認爲,存在自戀型人格障礙的年輕人多於年長者。人不是一成不變的,人生經歷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特點。古今中外,有不少文人在年輕時也是自戀狂生,但隨着年齡漸長,閱歷豐富,便漸漸磨去了鋒銳的一面,變得更加溫潤、包容、寬厚。或許,不少文人雅士都曾有禰衡的人格特點,但他們比較幸運,時光讓他們改變很多,最終也能以更加圓融的形象在歷史上定格。只是,禰衡沒有這個成長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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