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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要去看山?每一個凝視山峯的人是否都有相似的感覺?同一座山給不同的人感覺是否相同?同一個人看不同的山又會產生什麼樣的情感差別?當車盤旋於江南禪院五山之一的徑山上,“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就在一閃念之間。

山如鏡。很多時候,我們讀山,就是在讀自己。

江南的山大多秀麗,很少有高山,但也並非一馬平川。當真正深入到山的深處,徒步攀援之時,在鳥雀的嘈雜聲中愈加會感受山的幽靜,就像我們的內心,它是空曠的,它也是綿實的,在它的天地之間,充溢着風。

“人言山住水亦住,下有萬古蛟龍淵。道人天眼識王氣,結茅宴坐荒山巔。精神貫山石爲裂,天女下試顏如蓮……”蘇東坡知杭州時,多次踏足徑山,從這首《遊徑山》大抵可以看出他對徑山的喜愛,綜合《四庫全書》《蘇東坡全集》《餘杭縣誌》《徑山志》等文獻記載,蘇東坡爲徑山寫詩達12首。

在蘇東坡的面前,這徑山在巍峨高聳之餘,也是他的藏身之境,和李白所看見的天姥山相似,蘇東坡感慨:“嗟予老矣百事廢,卻尋舊學心茫然。問龍乞水歸法眼,欲看細字銷殘年。”

這詩句中可以看到蘇東坡那個時候內心的蛛絲馬跡,這山就是他“封影成三人”時默契的友人,自己對自己的觀照,一個內在的生命通道。

讀徑山,每個人都會讀出不同的感受。我所喜歡的唐代詩人張祜,出身於清河望族,卻一生鬱郁不得志,但詩名遠揚。杜牧有一首贈給張祜的詩中說:“何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杜牧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牧在今天的安徽當刺史,而張祜依然是世俗眼光中一事無成的垂垂老者。

杜牧讀張祜,就和不同的人讀徑山是一個道理。

或許是張祜這種人生的遭際,《題徑山大覺禪師影堂》的詩中寫道:“超然彼岸人,一徑謝微塵。見相即非相,觀身豈是身。空門性未滅,舊裏化猶新。謾指堂中影,誰言影似真。”大覺禪師早已圓寂,張祜是瞻仰他的遺像,生和死之間,是微塵,是觀自在,而此時的徑山,在張祜的凝視中,是天地萬物之中的一縷風,是消逝和追憶。

宋代的蔡襄遊徑山又有不同了,他仕途順暢,胸懷天下。一次,徑山行從者甚多,有一個孫推官寫了憶徑山遊的詩,蔡襄和之,詩的起句非常淺白:“三十年前浙右行,徑山才稱愛山情。”但之後有幾句頗能看出峨冠博帶的朝堂重臣氣度:“極峻只疑天上黨,遙臨初覺地東傾。分符不得重遊賞,碣石巖邊記姓名。”

讀徑山時,我們也可以讀出范成大的“落日蒼茫水,捫星縹緲樓。神光來燭夜,壽木不知秋。海內五峯秀,天涯雙徑遊。愛山吾欲住,衰病懶乘流。”

或者讀出陸游在《寄徑山印禪師》中的“市朝聲利戰方酣,眼看紛紛每不堪。但有客誇車九九,了無人問衆三三……”在《贈徑山銛書記》中的:“……我謂銛公豈止此,徑山鉢袋渠能得。一枝白拂倘付之,會見青天飛霹靂。”

是高山就有流水,是林深便有鳥鳴,而在它面前,我們的姿態就是它的姿態,它千變萬化的幻象正是我們所賦予的。

再如“茶聖”陸羽,他讀徑山和我們不同,他是把自己融入了徑山的紋理之間:徑山茶。《茶經》的寫作,很多便是在徑山之麓完成的。

陸羽讀徑山,是深究,是鞭辟入裏的融合,是一種事外之身,而我們是在旁觀和把玩。

就像對徑山茶宴的感受。徑山茶宴,顧名思義是源自徑山寺的茶禮、茶會等飲茶儀式,有着一套規範的禮儀:舉盞聞香,放盞觀色,再捧盞押茶半口,細細品嚐……它的細緻和精妙,需要有心者的品鑑,而體會不到的牛飲者,如我,有我們粗疏的樂趣。

山如鏡,而我們攬鏡自照,看到的自己也是不同。這一晚,就住在徑山寺外,漫步于山間,繁星燦爛。這燦爛也是對我們視野的壓迫:山是深沉的,它又峭拔孤立……

在數百年前元朝的一個夜晚,那個叫釋英的和尚,在徑山夜坐時,聽到鐘聲傳來,寫了這樣一首詩:“涼氣生毛骨,天高露滿空。二三十年事,一百八聲鍾。絕頂人不到,此心誰與同?憑闌發孤嘯,宿鳥起長松。”

是的,此心誰與同?更多的時候,我們在生活,這山是我們的悲喜和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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