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能迷惑人心的,莫過於色慾。人心實在是愚昧啊!

明知薰香並不能常駐,雖暫時附着於衣物之上,聞着也不禁心旌盪漾,難以自持。

昔年有位久米仙人,能夠御空而行。當他飛過家鄉時,看見河邊洗衣女用雙腳踏踩衣物,裸露出雪白的小腿,心中起了色慾,頓時喪失神通之力,從天上掉了下來。不過女人手足的豐滿美豔如凝脂,是其天然的本色,能夠讓人心迷惑,倒在情理之中。

女子美髮的修飾,最引人注目。至於她的人品、氣質之類,就算隔簾相語,不睹其面,也能從二三語中聽出大概來。女人的作爲,能讓男人心旌盪漾、神魂顛倒。她自己也常爲春思所催,不能安眠,以至於不惜自薦於枕蓆之間,行苟且之事。這都是心懷色慾的緣故。

人心的愛慾,根自本性,其源也遠。能令人沾惹六塵的嗜慾雖然不少,舍而棄之,是可以辦到的。唯有愛慾,不論老幼賢愚,莫不爲其所惑,不能了斷。

是以用女人的髮絲搓爲繩索,能夠拴住象腿不令其動;以女人的木屐削而爲笛,橫吹之聲能令秋日之牡鹿集於眼前。

想來這色慾之惑,是最需戒懼的。

世上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

但凡有事,一定要喝酒,且喜歡強行勸酒,真不知道理何在。被勸酒的人,端着酒杯,皺着眉頭,一臉爲難之色,直想趁人不備扔下酒杯逃走。然而被發現後,則牽裳捉臂地被留在座上,強行灌飲。結果本來穩重端莊的人,變得瘋瘋癲癲,一味丟人現眼;本來正常的人,變成病重的人,醉得分不清前後左右,倒頭便睡。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喜慶的場合,更是令人咂舌。大醉的次日醒來,頭痛欲裂,粒米難進,躺在牀上痛苦呻吟,昨日的事彷彿發生在前世,一點也記不得了。公私大事都被耽誤,造成諸多不便。讓人落到這地步的人,既不仁,也無禮;而遭此不幸的人,對強行灌酒的人,又豈能不心生怨恨?假如這樣的陋習,只在外國有,而我國沒有,我們聽起來,一定會覺得匪夷所思吧。

酒席上的衆生相,若只是旁觀,也會覺得不堪入目體面而有教養的人,在酒席上卻放肆笑罵,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烏帽歪着,上衣敞着,下裝高卷,雙腿裸䄇全然不顧體統,與平時的舉止大相徑庭;女人則撩起頭髮,不知羞恥地媚笑撒嬌,掰開那端着酒的粗人的嘴巴,往裏面塞進菜餚,自己也大嚼不已,真是醜態難當;一衆人盡力吼叫着,自歌自舞,甚至叫來年長的法師,光着污黑的臂膀,一副不堪入目的惡俗樣,連興致勃勃的旁觀者都覺得再也看不下去。

有人喝醉了喜歡誇誇其談,吹噓自己,還強迫身邊的人洗耳恭聽;有人喝醉了就哭泣;賤人們則相互謾罵,大打出手,讓人既驚又怕。接下來就開始爲非作歹,強取別人之物,或摔倒在屋檐下,或自馬及車上墜落受傷。無車可乘的人,就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路上,到土牆下或別人門前去行那方便之事。還有身着袈裟的年長法師,扶着小童的肩,滿口胡言、步履蹣跚,看着讓人心生憐憫。

如此等等,倘有益於今生來世,倒也無話可說;但實際而言,酒之於今生,是令人犯錯誤、損財貨、生疾病之物。雖然號稱“百藥之長”,但百病皆因酒而生;雖然號稱可以解憂,但醉後反易讓人傷心而泣。於來世而言,酒讓人喪失心智,如被火燒去善根,惡膽頓生,破除諸戒,最終必墮入地獄。佛祖雲:“若以己手持酒器與人飲者,五百世輪迴中無手。”

然而酒雖有如上可厭處,也有其可愛而難捨時。月之夜、雪之朝、花之下,與人悠然閒談,舉杯小飲,可以助清興,發雅趣;閒暇之日,友人意外來訪,則端出酒食,小加款待,心情也甚爲愉快。在高貴之人家裏,酒食出於庖廚,經美人之手端來席上,感覺也頗不錯。隆冬之日,斗室之中,於火上小煮點什麼,與親密知己舉杯豪飲,是極有味的事。在旅舍或山野間,口中說着“何不上酒餚”,而徑直在草地上坐下飲用,也有意趣。不善飲者,爲人所強勸,則少許飲下一點,是不錯的事。此時座中有身份的人端起酒杯自言自語:“那麼我就再來一杯如何?反正酒已不多了。”聽着令人高興。若自己酒量甚豪,席上又有極願結識的人在,則與之杯盞相親,也是十分可喜的事。

善飲的人,其實也天真可愛,頗爲有趣。在別人家中醉臥不起,早上,主人家拉開紙窗時,他頓時手腳慌亂,睡眼惺忪,細髻曝露,都來不及穿衣,一把抱在手上就狼狽而逃。看着他穿着短衣短褲的背影和長滿毛髮的瘦腿,實在是有趣,還真像個醉漢的模樣。

男子不應有妻。

我每聽人說“我一向獨居”,就覺得其人不俗;聽說其爲某人女婿或要帶回某女同住,就極其反感。我猜想,那人其實沒什麼頭腦,竟把平常女子認作美人,一定要迎娶回家。如果女子確實是美人,則那人必定全心全意地侍奉着,就像我侍奉佛祖一樣。我這想法大體是沒有錯的。主持家政的女人尤其讓人討厭,生兒育女,百般寵愛,也是毫無意義的事。男人死後,女人削髮爲尼,其年老之醜狀,就算男人死了,也很難讓人接受。

不管是何種女人,與她相處久了,也會心生厭惡。從女方看來,不談婚娶,就有懸空而無着落之感。但不同住而經常往來的男女,反而可能成爲感情持久、至死不渝的伴侶。不期然而來,留宿一夜,可於雙方都保有新鮮之感。

我對於世上男子的期許,在於有修身齊家的真才實學,長於詩賦文章,通曉和歌樂理,精通典章制度,而能夠爲人表率,這是最理想的。其次,工於書法,信筆揮灑皆成模樣;善於歌詠,而能合乎音律節拍;對於席上別人的勸酒,如果推辭不了,也能略飲一點,以不傷應酬的和氣,對於男人來說,這也是相當好的事。

事事能幹卻不解風情的男子,好比沒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

相比之下,彷徨無計、流離失所,整日裏晨霜夜露、疲於奔命,既怕聽父母的訓誡,又擔心世人的譏諷,時時刻刻心中慌亂不安,而常常孤枕難眠,這樣的日子,倒是其味無窮。

只要不一味沉迷於女色,且讓女子們知道自己不是隨意苟且之人,就比較得體了。

節選自《櫻花樹下的清酒》/吉田兼好/企鵝經典小黑書/中信出版社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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