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後決定過來,是因爲我想親眼看一看“日子快過不下去”的母親是什麼模樣,想狠狠嘲笑她一番,對她說:“瞧瞧,連你都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啊。母親顯得很驚訝,張望四周,那表情彷彿在說,“這裏已經很整潔了,哪裏還需要收拾。

近期電視劇《都挺好》的播出,讓孩子與父母如何相處的探討成了熱點。

現實生活裏,大多數人與父母的相處,並不像“蘇明玉”那樣糟糕,但兩代人之間的矛盾仍舊處處存在。從我們選擇的工作到穿的一件牛仔褲,都能成爲父母試圖“教育”我們的理由。

這篇文章講的也是這樣一個對母親口中各種“規矩”感到不滿的女兒。她爲了向母親證明,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離家十六年獨自奮鬥。而今天,她終於在有了自己的事業後,在弟弟的勸說下,決定回家去見已經垂垂老矣的母親。

我們還小的時候,母親在一所中學當美術老師。“我們”指的是我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那會兒還沒有小充。

母親三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的作品入選了某個美術展。許多畫家都是在入選這個美術展後開始飛黃騰達。於是母親辭去了教師的工作,自立門戶,走上了畫家之路。

當時我雖然年幼,但母親高超的畫技總驚得我合不攏嘴。她的作品大多走超現實路線,但沒有紮實的基本功是畫不出那種作品的。她畫出來給我們做示範的素描線條精準,沒有絲毫凌亂。只要她願意,畫出跟照片一樣的寫實畫也不是難事。

然而,自立門戶是一碼事,用畫畫養活自己又是另一碼事。母親用作畫換來的收入,還不足以讓她成爲人們口中的“職業畫家”。她辦過好幾次個人畫展,反響都不錯。本地畫廊也有她的專用展示區。可她的畫不會被掛在公司的大堂,也不會出現在資本家的豪宅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遺憾,母親的才華並不足以讓她走出這座鄉下小鎮。

讓早早拋棄藝術的父親養着,是母親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於是在小充出生的第二年,她在家裏辦起了繪畫班。我和姐姐也是她的學生,但我們從來沒有因爲這層關係受到特殊關照。硬說有的話,就是下課後沒完沒了的練習。

我的資質應該是不如母親的,姐姐估計也差不多。可母親堅信,只要讓我們從小接受繪畫方面的精英教育,就一定能成大器。她的努力栽培並不是爲了我們的前程服務。母親不斷告訴自己,她之所以無法得到社會的認可,只怪她出身貧寒,在參加高中美術社團前一直過着和繪畫無緣的生活。連父親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攢出美術大學的學費的。

於是她把自己的夢想寄託在兩個女兒身上。

她也讓小充學畫,但據我所知,她從不強迫他練習。有一次,她說了這麼一句話:“男人是不行的,因爲他們放不下各種各樣的東西。”你錯了,媽媽。放不下各種東西的明明是女人。

比我更有希望成才的姐姐一走,母親過剩的期望就傾注到我一個人身上。每天放學回家,等待我的都是重複不斷的素描練習。同一座石膏像,同樣的模型,我得畫上好幾張,甚至是幾十張。夏天一到,我要畫的東西就成了桃子和向日葵。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無論我怎麼畫,母親都不滿意。她會無休止地講解我哪裏畫得不好,爲什麼不好,還會滔滔不絕地說我是個多麼糟糕的學生。她並不會對我“說教”,只是“講解”而已。我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跟畫室的木地板一樣,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漸漸地,我發明了一個保護自己的方法:在母親批評我的時候,我會把心放飛到遠方,讓它脫離我的身體。我會暗示自己,捱罵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女孩。

可憐的替身是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她畫技蹩腳,天熱的時候很想像別的孩子一樣穿中褲。可惜她每天都要畫畫,沒時間跟其他小朋友玩,總也交不到朋友。她的名字叫小眉眉。

我們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在母親短暫離開的教室,在我們自己的房間裏,在被窩裏……姐姐還在的時候,我們也特別要好。聊天前,我會先向小眉眉道歉,因爲我在母親批評她的時候離開了。而小眉眉會露出落寞的微笑,原諒我的過錯。

我覺得我沒瘋。我明知道小眉眉只存在於我的想象中,卻還是死死抓着她不放,彷彿在夏末抓着紫薇樹幹的知了。

不用說,我在高三那年報考了好幾所美術大學,全都落榜了。

見我連墊底的造形大學都沒考上,母親如此說道:

“看來你是一點天賦都沒有。”

慢着。現在才說這種話,是不是遲了點?

光這樣還不罷休,她還要落井下石。

“要怪也只能怪你沒照我說的辦,日子過得不像樣子。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沒有畫畫的資格,更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

我咽不下這口氣,就報了個復讀班。因爲母親已經不願意教我了,就像我是一件被她玩膩的玩具一樣,說扔就扔。第二年,我再次向美術大學發起挑戰。

但結果還是那樣。最終,我進了一家與美術毫無關係的公司,當了個普通的白領。

說實話,這次來之前,我不是沒有猶豫過。最後決定過來,是因爲我想親眼看一看“日子快過不下去”的母親是什麼模樣,想狠狠嘲笑她一番,對她說:“瞧瞧,連你都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啊。”

我回頭望向用粗俗的動作啃着桃子的母親,想給她一個突然襲擊。

“怎麼樣?桃子好喫嗎?”

正在嘬桃核的母親連忙捂住嘴。哎喲,你的妝都被汁水弄花了。

母親拿起放在顏料旁邊的紙巾,貼在嘴邊,一本正經地把桃核吐出來,然後說道:

“你這件衣服不好。”

瞧瞧,果然來了。這個人的思路,我早就摸透了。母親總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別人,把所謂的審美強加於人,其實都是爲了掩飾心中的自卑。那不過是她保護自己的手段罷了。

對女兒的着裝與舉止吹毛求疵,是因爲父親的出身不錯,而他的親戚們總是奚落母親是個沒爹的孩子。偏愛西式的住宅與生活方式,是因爲她的青春歲月是在破舊的小公寓中度過的。數落我沒天賦,是因爲她時刻都在擔心這句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離開她生活多年,我的年紀比當年離家時母親的年齡都大了。現在我特別能體會她當時的心境。因爲母親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在我心中紮下了根。遠遠地觀賞素描畫,就能看到很多在近處發現不了的東西。這個道理還是母親教給我的呢。

我嘆出一口攢了十六年的氣,開口說道:

“你有完沒完,我都——”

說到這兒,我卻把後半句嚥了回去。我已經四十二了,說這種話可一點都沒有意義。

母親的眼神一如當年,有着猛禽的犀利,卻沒有了情緒,彷彿那些情緒早已被她遺忘在了過往的歲月中。她就這麼看着我說:

“你是黃色的,適合穿黃衣服。”

自說自話。母親喜歡給一切事物貼上顏色的標籤。“我討厭那個人,因爲他是裝模作樣的淺紫色”,“今天的天氣是亮綠色的”,“你的聲音像鎘紅色”……就像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顏色似的。

我環視整間畫室,問道:“我說……要不要把這兒稍微收拾一下?”

我可不是好心,而是在故意挖苦她。

“收拾哪裏?”

母親顯得很驚訝,張望四周,那表情彷彿在說,“這裏已經很整潔了,哪裏還需要收拾?”

“這裏。”

書架上插着好幾本上下顛倒的畫冊。放在收納架上的石膏像臉朝着裏面,背衝着外面。我受不了這樣的景象,渾身難受,只想把它們都理好。這都是因爲我從小接受的教育。

畫室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因爲你年紀大了?難道你已經放棄扮演“永遠正確的母親”這個角色,連自己定下的規矩都統統捨棄了嗎,媽媽?

“少管閒事,別碰這裏的東西。”

好好好。

“但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說。”我指着小桌說道。

母親手上拿着一個圓形的調色盤,而桌上放着一個室外專用的方形調色盤。我一看就知道,這個調色盤已經被晾在這兒好幾天了,因爲格子裏的顏料都乾透了。插在桃子罐頭裏的那堆畫筆上,也都沾着油彩。

“是誰跟我說,不用的畫筆和調色板要定時清洗的?就這麼放着真的好嗎?”

話音剛落,她那不對稱的假眉毛中的一道就豎起來了。

“誰說不用了?我在用啊,這些我都用的。”

母親從罐頭裏抽出一支筆尖已經變硬的圓頭筆,用它使勁去蘸方形調色盤裏乾裂的顏料。

我這纔想起,我來這裏是爲了跟她說什麼。

“你還記得你當年對我說過什麼嗎?”

母親用瑟瑟發抖的手指拿起松節油,倒進調色盤,試圖把顏料化開。我繼續說道:

“你是這麼告訴我的——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沒有畫畫的資格,更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

握着圓頭筆的母親轉向畫布,卻沒有動筆。我不知道她到底要畫什麼,但畫家絕不會在畫布上塗抹不必要的色彩。

“你可別跟我說,你不記得了啊。”

母親這句話成了我的緊箍咒,說我一直堅信着這句話也可以。無論我從事怎樣的職業,這句話都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母親放下筆,轉身看着我。她噘起嘴,臉上頓時出現深深的法令紋,嘴脣周圍也出現了我從沒見過的縱紋。我本以爲她會連珠炮似的向我發難,沒想到她竟向我投來恍惚的視線,喃喃道:

“你在說什麼?”

你居然不記得了?我可是一直記着。

母親視線的焦點總算落在了我的臉上,彷彿纔看見我一樣,她問道:“話說回來,你還在畫畫嗎?”

“怎麼可能。”

其實我還在畫,會時不時畫點水彩。因爲工作的關係,我容易抽出上午的時間。慢跑後要是有空,我就會拿起畫筆。

“怎麼不去上學?”

“啊?”

事到如今,還提學校幹什麼?要翻舊賬,數落我考不上美術大學嗎?

“你今天怎麼不去上學?”

啊?

“作業都做完了嗎?美術大學最看重平時的作業了。”

我這才意識到,小充口中所謂的“母親的病”究竟是什麼病。

過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氣,問了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我必須要問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

母親皺起眉頭,瘦削的臉頰微微抽搐。我一看就知道,她生氣了。當年,她經常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我總是偷偷地觀察她。

“這還用問嗎……你是……”

她大概想不起我的名字了,但自尊心極強的她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你是……我的……女兒啊……”

她在揣摩我的表情。她的眼神好像寫滿了恐懼與驚慌。

恐怕直到剛纔,她才意識到我是她的女兒吧。

她全都忘記了。她把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切,統統都忘了。

“我去把杯子洗了。”

我扭頭不再看她,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捧着托盤離開了畫室。

母親忘記了夏天的酷暑,沒有聞到松節油刺鼻的氣味,任汗水模糊了她的妝容,卻還是不停地畫着,畫着與塗鴉無異的畫。

我走到廚房,洗了杯子,哭了。

我感覺自己哭了好久好久。然而,透過開放式廚房的垃圾口看到的院子,依然沐浴着夏日午後那灼人的陽光。今天的天氣,有如永固黃一般明媚。

少女跑過沒有鮮花的院子,是那個留着童花頭的女孩。

向日葵圖案的連衣裙在風中飛揚。她的腋下夾着一本寫生簿。她肯定在尋找夏天的花朵,好完成繪畫班的作業。

我去母親的臥室尋找她要在傍晚喫的藥。臥室裏也一塌糊塗。衣櫥的抽屜都被拉開了,滿地都是被她拽出來的連衣裙、圍巾和頭巾。而她睡的牀,是帶扶手和升降功能的護理牀。

樸素的梳妝檯一如十六年前。但母親把她所有的化妝品都攤在了桌上。

鏡子上貼着一張便條,是母親的筆跡:

杏子 PM2:00

小充把我要來的事情告訴了她,於是她翻箱倒櫃,找出像樣的衣服穿上,說不定還拼命化了個妝,只爲了掩飾自己的衰老。只爲了讓我承認,她跟十六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只爲了讓我覺得,她很正常,沒有一丁點問題。

要不幫她收拾一下?但我轉念一想,還是沒動手。她當了這麼多年的“個性女演員”,而這裏就是她的後臺休息室。就給她一點面子,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吧。

我決定再去一趟車站前的超市,買些喫的回來。這是爲了多做些菜囤在冰箱裏—雖然我的廚藝並不算高明。還得買些用來抹花生醬的麪包。再買點桃子,做一大盆糖漬桃子存着吧。

我端着水回到畫室。一見到我,妝容已慘不忍睹的母親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不喫藥,腦子會不清楚的。”

“可這是五點要喫的藥啊。”

母親搖了搖頭,說:“女兒來了,我得保持清醒。”

看來她又把我當成別人了。只見她揚起下巴,示意我看畫布,對不是我的某人說道:

“快看啊,吉田小姐,我畫好了。”

然而,畫布上只有色彩斑斕的圖案。淡紅色、淺藍色與黃色被塗成三根又粗又短的柱子。背景是綠色的。

我傻眼了,不禁往兩側扭頭,細細打量這幅畫。她想畫的到底是什麼?

“這畫有什麼含義?”

她臉上濃得過分的腮紅,彷彿是作品大功告成的激動帶來的潮紅。她用指尖指着畫布中央說:“這是我女兒,”一抹陰霾掠過她的眉間,“還沒成人就去世的大女兒。”

我都好久沒聽母親講畫了,於是決定順着她的話往下問。

“她叫什麼名字?”

母親頓時一臉愁容。

“是不是叫蓉子呀?”

“對,蓉子。”

她畫的是姐姐嗎?母親的解說還沒結束,只見她將筆尖往右挪了一點,指向那根藍色的柱子。

“這是……呃……”她“呃”了好幾次,才用長舒一口氣的語氣說道,“小充。藍色的是小充,我的兒子。馬上就要結婚了。”

哦,原來前面那句話是指着正中間的紅色柱子說的。

“那黃色的呢?”

母親支支吾吾,嘴脣周圍又冒出了皺紋。我本想幫她一把,卻因爲害怕她說出“這是我丈夫”而不敢開口。

這時,母親說話了。她好像剛想起“這個人”的名字,語速很快,顯得很激動。

“杏子。”

“杏子?”我這樣回應她,應該沒問題吧。

“嗯,杏子。我的小女兒,在美術大學上學。她以後也會跟我一樣成爲畫家。”

能在她的想象中成爲美術大學的學生,那也是很光榮的。不,老實交代吧,其實聽到這句話,我很高興。

接着,她指着背景中的綠色說:

這是孩子們的爸爸,我的丈夫。你看,把他畫在這兒多合適啊,因爲他總是待在大家後面。然後啊,然後啊……”

母親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她。“吉田小姐”應該就是照顧她的護工吧,想必她平時就是這麼跟人家說話的。家裏只剩她一個人了,還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好了……但她總算找到了可以說兩句體己話的人。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跟刺蝟似的,時刻提防着周圍,當然不可能向別人敞開心扉。

“這個小白點啊,是我家的貓,特別可愛哦。咦,它上哪兒去了……”

她環視畫室,彷彿貓正在某個角落午睡。只見她噘起嘴,卻又迅速恢復了原來的表情。這恐怕是因爲她本想喊貓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

“是小眉眉吧?”

我話音剛落,母親便雙手捂嘴,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一轉,簡直跟小朋友一樣。眼前這個人肯定也有過童年,有過這樣的表情。

“呵呵,對,我一下子沒想起來。”

母親凝視着畫布,顯得無比陶醉。我問:

“那逸子阿姨在哪兒呀?”

“我?”母親哧哧一笑,用少女般純真無邪的聲音回答,“我不是在這兒嘛!”

“謝謝你呀,老是麻煩你。”

母親笑着對我說,那是她極少向家人展露的笑容。我明知那是給外人看的假笑,卻還是禮節性地回了她一個微笑。她朝我鞠躬,我也朝她點點頭。但直到我把臉抬起來,她還沒直起身子。

這時,我又想起了一句醞釀許久的話。

我終於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店。那是一家夜店,八成會被你皺起眉頭打上“低俗”的評語,但那是我拼命工作、犧牲自我換來的,有時甚至還要面臨激烈的競爭。爲了不成爲你口中的低俗女人,我硬生生地讓自己活成了刺蝟,決不讓自己的生活亂套。好不容易,我纔有了今天。

可是最終我說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一句原本絕不可能從我嘴裏說出的話。

“我下次再來。”

來時,天還熱得彷彿這個夏天永遠都不會結束。臨走時,我卻發現季節早已在不經意間變成了秋天。

傍晚的風涼涼的,有點冷。車站前的環島的圓形花壇裏,盛開的秋櫻隨風搖擺。

秋櫻花叢中,站着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裙角開滿了向日葵。不過那些向日葵都是水藍色的。只是圖案而已,不是真花,什麼顏色都無所謂。

原來你一直都在這裏啊。

我朝車站走去,少女跟在我身後。放學後沒法跟朋友們一起玩,只能慢吞吞爬坡回家時,我也會用這樣的步伐走路。

紅日西斜,在月臺上投射出一道道長長的人影。

我只有一道影子,卻有人陪我一起等車。

對不起啊,一直把你扔在這裏不管。

但我已經沒事了。

上行列車緩緩駛入站臺。然後,我獨自走進了車廂。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海邊理髮店》中短篇《彼時來路》,有刪節,[日] 荻原浩 著,曹逸冰 譯,2019年3月由新經典出品,已獲得授權。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