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民間江湖,那些牽着猴子、四海爲家的耍猴人多半來自新野。中國有兩個地方以耍猴爲生,一個是河南南陽市新野縣,一個是安徽阜陽市利辛縣。利辛縣已經沒多少耍猴人了,而據新野縣的不完全統計,僅2002年一年中,至少還有2000人外出耍猴賣藝。

新野縣就是《三國演義》第四十回裏“諸葛亮火燒新野”的所在地。這裏位於南陽盆地中心,屬漢水流域,古爲黃河故道,南鄰湖北襄陽,土地貧瘠,即使在風調雨順的年頭也產不了多少糧食。在四川跟拍耍猴人時,我常聽圍觀猴戲的人說:“四川的猴子被河南人耍了。”在人們的印象裏,峨眉山纔是出猴子的地方,新野根本沒有猴子生活所需的高山和森林。但這裏的不少鄉鎮有着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耍猴歷史,很多人終日與猴相伴,把猴子視爲家庭中的特殊成員,而且這種生活狀態一直持續至今。

新野耍猴人每年都像候鳥一樣南北遷徙。每到6月麥收後和10月秋收後,大批耍猴人忙完了地裏的農活,就開始外出耍猴,賣藝賺錢。冬天,他們牽着猴子去溫暖的南方;夏天,他們帶着猴子趕往涼爽的北方。這些農村裏出來的耍猴藝人在中國各省雲遊,一些年紀大的耍猴人不僅去過香港,還出國去過越南、緬甸、新加坡等地。有意思的是,在新野縣檔案館保存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和乾隆十九年(1754年)的《新野縣誌》中,均有關於吳承恩的記載:

吳承恩,明嘉二十三年(1544年)貢生,明嘉(嘉靖年間)三十五至三十六年(1556至1557年)任新野縣知縣。

1991年,縣文化館的張成立老師在當時的開封師範高等專科學校找到了康乾時期的《新野縣誌》,後來蘇州圖書館也發現了相同的版本。張老師發現《西遊記》的文本中使用了大量新野方言,如“弼馬溫”“愛小”“不打緊”“叉耙掃帚”“刺鬧”“狼牙虎豹”“髒埋人”等,有近百處。有些俚語只有在新野的某些村莊裏才能聽到,如“亂爬碴(亂蹬亂爬)”“風發(重感冒)”“骨魯(摔跤)”“肉頭老兒(戴了綠帽的人)”“爛板凳(遊手好閒者坐在凳上拉閒話)”等。《西遊記》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羣妖聚義,黑松林三藏逢魔”中還有關於耍猴人的描寫:“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爲地玩耍。”在新野縣做過知縣的這個吳承恩,和《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生活在同一年代。前者是安徽桐城人,後者是江蘇淮安人,而其祖籍正是桐城。兩個吳承恩是否爲同一人,《西遊記》的寫作是否受到過新野耍猴人歷史文化的影響,還有待考證。

新野耍猴人主要聚集在施庵鄉、樊集鄉。鮑灣村、冀灣村同屬樊集鄉沙堰鎮,這裏是耍猴人最主要的聚集地。沙堰鎮位於城南13公里,總面積80平方公里,有21個行政村、69個自然村。據村裏老人講,20世紀50年代以前,這裏都是很高的沙丘,一個挨着一個,有些比房子還高,能種的地很少。這裏雖說是平原地帶,但歷史上也是白河流域氾濫區,土地多爲沙化土壤,沙壤地貧瘠,不適耕種,土地的畝產不過100多斤糧食。也許正是因爲如此,這裏的人們開始通過耍猴來尋找另一種養家餬口的方法。鮑灣村和冀灣村的耍猴人除了收麥、收秋時回家忙農活外,其餘時間幾乎都在牽着猴子游走江湖。

我最關心村裏第一個耍猴人是誰。當我問起村裏什麼時候開始有猴子時,這些耍猴人沒有一個能說清楚,只是記得他們高祖父時就有了。2003年,我到新野縣文化館找張成立老師,他送給我一本《新野文史資料》,上面有這樣一段記載:

與鮑灣村相鄰的沙堰鎮李營村,有一個叫李程懷的耍猴人,一家世代以耍猴爲生,一家人從其曾祖父開始算起,耍猴的歷史可以推算到明代。

張雲堯告訴我,在附近村裏發現的漢墓中出土了很多漢磚,上面就刻有人和猴子一起嬉戲的場景。新野縣和南陽市各有一個漢畫像石博物館,館裏收藏的幾塊漢磚上,能在一些雜技場景裏看到猴子的身影。據說“百戲源於漢”,新野縣出土的漢畫磚上,就有人牽狗耍猴的畫面。新野博物館裏的三塊漢磚上都有雜技表演的畫像。平索戲車、斜索戲車中,在磚上倒掛的猴子影像很小,似人似猿,超長的手臂、細長的下肢、靈活的動作、輕飄的身體,全方位詮釋着猴的信息。據新野博物館館長田平信和文化館的張成立老師說,那樣的動作和難度,人是無法達到的,只有猴子才能完成。這些漢磚上的猴子戲車等雜技畫面應該是新野的猴藝表演最早的記載。

中國最早有猴戲記載的文獻是《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這裏的“狙”指的是猴子,“狙公”爲耍猴的人。

據清人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耍猴兒》裏記載:“耍猴兒者,木箱之內藏有羽帽烏紗,猴手自啓箱,戴而坐之,儼如官之排衙。猴人口唱俚歌,抑揚可聽。古稱沐猴而冠,殆指此也。” 張華的《博物志》記載:蜀山“有物如獼猴,長七尺”,能像人一樣行走。見到路上的婦女,貌美的便“盜”之離去,人不得知,甚至與被盜婦女生子……在張華的筆下,猴子成了盜賊、好色之徒。《博物志》裏記載猴子好色的行爲倒是有真實的部分,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的:在跟着楊林貴他們在街頭耍猴時,我不止一次見到猴子有“色情行爲”,有些年紀大的公猴見到身着漂亮裙子的女孩,會去掀人家的裙子,還會對女性翹起紅屁股。這時猴子的主人會打罵猴子,制止它這種猥褻行爲。

電影《瘋狂的外星人》

農曆初三、初六、初九是耍猴人離家外出的黃道吉日,最多的一天會有數百人同時外出。他們大都乘車到離家最近的湖北襄陽列車編組站,在那裏扒火車走南闖北,這也是鐵路部門最頭疼的時候。按照鐵路部門規定,他們不能違章扒乘貨物列車,然而這些走江湖的耍猴人哪有錢坐旅客列車,再說也不可能讓他們帶着猴子上車。於是,他們和鐵路警察玩起了捉迷藏,一般都是等到天黑以後,再陸續扒上各自的列車,奔向東西南北。

襄陽編組站是一個南到廣州、西去成都、北上滿洲里的大型鐵路貨運編組站。耍猴人通常冬天到溫暖的廣東、四川、廣西,甚至過境到緬甸去耍猴賣藝,夏季便到相對涼爽的東北、內蒙古、西藏去闖江湖。他們常常要在裸露的列車車廂裏經受數天的煎熬,除了忍飢挨餓,冬天還要忍受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嚴寒,夏天則要忍受四五十攝氏度的高溫。路途長的時候要走上七天七夜,短的也要三天三夜。坐在車廂裏,渴了就喝自來水,餓了就啃一個家裏帶來的饅頭。人喫什麼,猴子就喫什麼。

爲了躲避中途清車的鐵路警察,列車每到一站或臨時停車時,他們就躲在車廂裏不敢作聲。如果被抓住,不是罰款就是被趕下車。要是被趕下車,他們就得重新和警察周旋,尋找機會再次扒車。有時候,一直周旋到下半夜纔有機會再次扒上火車。有的耍猴人爲此被飛馳的列車軋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些人則因爲跳車躲避警察而摔斷了胳膊腿,留下終身殘疾。 這些耍猴人是怎樣扒火車的?是像電影《鐵道游擊隊》裏那樣,守在鐵路旁,等火車開過來時飛身上去嗎?猴子又是怎麼扒上火車的?

張雲堯給我講了幾個真實的故事,還把故事裏的人叫到了我的面前:

1995年9月,我們住在杭州艮山門火車站附近,白天進市區耍猴賣藝,晚上回到鐵路邊廢棄的房子里居住。

9月20日一早,我們和往常一樣越過鐵路,準備去市區耍猴。28歲的張俊行走在最後,我們都在鐵路另一邊等他。沒想到,張俊行急着追趕我們,過鐵路時沒注意,突然被一輛從南向北行駛、車速很快的列車撞倒。列車停下來後,我們在12號車廂下找到了被軋成兩截的張俊行。我脫下衣服把他包出來,那個慘狀無法形容。

出事之後,我們找到當地的南陽老鄉李××,李××當時在杭州市政府擔任領導職務,他委託祕書來協調。最終的處理結果是:事故責任都歸死者,鐵路部門沒有任何責任,只從道義上給800元安葬費(最後給了1200元)。當時西湖區古蕩鎮的鎮長沈國勝個人捐助了4000元,周邊的羣衆看到我們的慘狀也紛紛幫忙,捐了7000多元善款,並給了一些衣物和食品,有個城管還捐助了200元。我們把張俊行火化後帶回家,一行人跪在張俊行的父親面前發誓,會給老人當兒子,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我們把這次耍猴賺來的錢全部給了老人家。出了這樣的意外,張俊行那善良的老父親竟然沒有說過一句埋怨的話。 1999年,張新在江蘇無錫耍猴賣藝時被收容站收容,並被遣送回家。列車經過蘇州火車站時,他從即將進站的列車上跳車逃跑。由於心情緊張,時機把握不對,他正好跳在鐵路旁的一個信號機上,一條小腿一下子被信號機前凸出的鐵帽檐削掉了,當時就昏死在鐵路邊,最後被鐵路工人發現並送到了醫院。那一年他才26歲。之後有一段時間,他以收購廢品爲生。(2012年,拖着假肢的張新還在繼續着耍猴賣藝、行走江湖的生活。)

2000年7月,45歲的冀太勤一行人從北京扒車前往哈爾濱。列車行駛到瀋陽蘇家屯編組站時突然緊急停車,巨大的慣性讓冀太勤在車廂裏受到猛烈的擠壓,一條腿被擠斷了,車廂裏的三隻猴子也當場被擠死。聽到他的喊叫聲,鐵路工人跑過來,用吊車才把他救出來。鐵路部門雖然擔負了他的醫療費用,但他落下的終身殘疾是無法彌補的。不少耍猴人都有過這樣危險的經歷。2004年,鐵路部門出臺了嚴厲的治安措施,並有權拘留這些扒車的耍猴人,這種冒着生命危險的扒車行爲才消失了。

看着腿上夾着鋼板的冀太勤,看着拄着柺杖的張新,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們本想通過耍猴這門簡單的手藝擺脫貧窮,卻付出了身體殘疾的代價,不得不又回到貧窮里,而且生活更加艱難......

節選自《最後的耍猴人》/馬宏傑/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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