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梅豔芳加張國榮,還有依然活躍在樂壇的譚詠麟,讓人彷彿回到了八十年代中後期,那個令人懷念的美好舊時光。沒人料到,這會是張國榮最後的大型個唱。

張國榮就像風,有空氣,風就會繼續吹。

因此,哪怕情感很重,對他的懷念也很輕:以音樂貫通,關於過往,關於成長,關於港樂的昔日光輝與衆生相。

於是,回憶就像天鵝絨,輕盈隨風飄散在空中,也仍然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一首《我》,再加一首《追》。

張國榮,1956年9月12日-200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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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8月,在千禧年的“熱·情”演唱會中,張國榮親自擔任藝術總監,身着長髮、嘗試白羽毛與透視裝等多套極具爭議的服飾,成爲當年最受矚目的社會事件。

他以一身白色浴袍的形式,唱了最後一首林夕作詞的《我》。在現場氣氛的感染下,剛開口唱了幾句的他停下來,情緒激動地說:

“這幾年了,有許多人在傷害我,不但傷害我,還有我的親人、情人……

不過,很感謝多年來大家的支持,上天公平,不理你是男是女,我最愛都是自己……”

在全場熱烈的掌聲和觀衆的吶喊聲裏,張國榮繼續唱着:

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

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

不用閃躲,爲我喜歡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我站在光榮的角落;

沒人料到,這會是張國榮最後的大型個唱。此時此刻,在舞臺上耀眼動情的他,距離告別這個世界,還有不到三年的時間。

2003年4月1日,傍晚6時43分,很愛自己的張國榮從東方文華酒店二十四樓縱身跳下,最終搶救無效身亡。張國榮逝世,終年46歲。

我這苦心,早有預備;

隨時有塊玻璃,破碎墜地。

林夕爲張國榮所寫的遺作一語成讖,寫出了他最後的幾句。

林夕一度很自責,認爲自己給哥哥寫了很多悲觀的歌,在“繼續寵愛·十年·音樂會”現場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愚人節的氛圍,使大家對於死亡的接受慢了半拍,如今依舊悵然若失。

張國榮對歌壇、歌迷的影響有多大,那年之後的4月1日究竟有多少不同?恐怕因人而異,只有內心才懂。至少,從那年開始,很多人不過愚人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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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距今十年有餘,1977年則是更遙遠的歲月。

七十年代的香港,隨着港人自身認同感逐漸強烈,粵語和其文化開始受到重視。

1974年,顧嘉輝《啼笑因緣》、許冠傑《鬼馬雙星》和《雙清情歌》的成功,使粵語歌曲開始擺脫國語和歐美音樂的雙重夾擊,以極快的速度成爲潮流的風向標。

1977年則是巨星成名的年頭,也是星光初現的年代。

譚詠麟和他的溫拿樂隊正在崛起,第一代歌神許冠傑風靡大街小巷。還有一個在英國學紡織的年輕人,此時也回到了香港。

麗的電視臺舉辦了一個“亞洲歌唱大賽”,縱然高手雲集,年輕人因爲熱愛,還是拿着借來的二十塊錢,從中環天星碼頭乘渡輪前往參加。這個年輕人就是Lesile Cheung,張國榮。

最終,張國榮以獨特的颱風和收放自如的演繹,獲得亞軍。

表演完畢有一位小女孩上臺獻花,她叫莫文蔚。二十餘年後,她回憶起那天的張國榮:“他身穿一身白衣白褲,很帥,唱《America Pie》,是一首英文歌,蹦蹦跳,很有型,很精彩,很好看。”

比賽中的鋒芒畢露讓他受到了主辦方的青睞,賽後第二天就將他籤爲旗下歌手,《華僑日報》更把他評爲全年最有前途新人。

《華僑日報》的銳利眼光需要到十餘年之後才能印證。當時,他只是一個外表帥氣、聲音如同小雞一般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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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在形容娛樂圈的艱辛時常說:“連張國榮都要打拼十年”。

長年在英國留學,張國榮接觸的是英倫式的浪漫情歌,演唱風格自然受其影響。但經過幾年的推廣,粵語歌曲更能爲聽衆接受,像他這樣的英式演唱風格自然不受歡迎。

他的唱片被一元賤賣,演出時更大聲的是噓聲。甚至在一次演出心之所至把帽子拋給觀衆時,見到帽子的人把帽子扔回舞臺。

張國榮開始模仿當紅歌手的演繹方法,從許冠傑、林子祥的演唱風格中尋找出路。在他默默努力的時候,陳百強、譚詠麟已經開始春風得意。

“溫拿樂隊解散之後,譚詠麟發行了個人首張粵語專輯《反斗星》,藉助之前樂隊的高人氣,加上本張專輯一如既往保持較高水準,唱片一經上市,就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陳百強發行的專輯叫作《First Love》,五首英文、五首粵語唱畢,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乍現世人眼前,更令他一舉奪得香港‘十大中文金曲’——而待到張國榮拿到這個獎,已經是五年以後的事了。”(《我就是我:張國榮的音樂人生》)

風,對榮迷來說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物像。

《風繼續吹》、《不羈的風》、《暴風一族》、《漫天風雨》、《風再起時》、《一切隨風》,都好似展示着張國榮如風一般難以捉摸、無所無在的演繹生涯。

他的起勢也是被“風”吹起的。與詞匠鄭國江合作《風繼續吹》,使他擺脫了之前的“雞仔聲”,最終達到低沉、哀婉、滄桑的效果。

《風繼續吹》加上第二年(1984年)推出的《Monica》,張國榮成爲可動可靜、可深沉可婉轉的雙面偶像,華麗變身,遂成傳奇。

據香港媒體報道,《Monica》迅速躥紅,引爆湘江兩岸,香港的大街上,人人聽着勁爆的音樂,大跳張國榮自創的一套動作“Thanks,Thanks,Thanks,Thanks,Monica”。

它也令張國榮以絕對優勢在次年1月的“十大勁歌金曲”中斬獲一席之地,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直到宣佈告別歌壇,張國榮從未缺席這個獎項。

他與既是好友也被看作比較對象的譚詠麟,這對不久即將迎來“譚張爭霸”的主角,亦在這一年實現了音樂上的自我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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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樂壇衆星雲集。

不僅譚詠麟、張國榮、陳百強、梅豔芳、陳慧琳、張學友悉數登場,這也是樂隊組合風氣雲湧的時代,Beyong和達明一派影響着一代又一代人。

時至今日,經由他們演繹濃情浪漫和玩世嬉皮,仍是對抗這個缺乏想象力的主流社會的有力武器。

不料想,最輝煌的繁榮被機械地打斷,“譚張爭霸”是最合適不過的證據,其中媒體的炒作、歌迷對歌手的偏執成爲這個時代結束的禍根。

譚詠麟和張國榮的不同風格是樂壇的兩種重要顏色。

譚的優勢在於“廣”。

深厚的羣衆基礎,專輯多且經典名作比例高。蟬聯勁歌金曲最受歡迎男歌手的同時,一口氣在紅館開了二十場演唱會,場場爆滿。因爲去的都是學生,譚詠麟戲稱自己是暑期學校的校長,譚校長的稱呼如此流傳下來。

張的優勢就是“深”。

膾炙人口的金曲讓人印象深刻,人氣迅速攀升,在紅館也開了十二場演唱會。雖然稍微劣勢,但個人的風度魅力和電影才華的顯露極好地彌補了不足,顯示出極強的後勁。

事業上是競爭關係的兩人,私底下依舊是好友。可惜的是歌迷並不這麼認爲。

譚張兩派勢成水火:撕海報、吐口水、倒喝彩……儘管兩人多次勸說,偏偏偶像的效應在這裏失效,反倒加速了譚詠麟退出頒獎典禮。

1988年,譚詠麟在香港電臺主辦的“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上宣佈不再領取翌年所有樂壇獎項。

衆人唏噓,鬥爭卻沒有因此偃旗息鼓,張國榮仍不斷受到攻擊,真正的停戰要待到1989年張正式退出音樂事業不再演唱時。

“觀乎這場鬥爭,可以看出八〇年代香港的偶像文化,當時年輕人是人口結構中重要的構成部分,流行文化的產品也擁有龐大的市場和利潤回報,歌迷之間的鬥爭正可體現大衆媒體深入生活的力量,這種力量正逐步代替了傳統家庭、學校、甚至宗教的凝聚。”——《張國榮:禁色的蝴蝶》

1989年初,張國榮發行專輯《Leslie》,很多人因爲封面、曲目安排和主打曲的緣故,更願意稱它爲《側面》

你清楚我嗎?

你懂得的我嗎?

你是否窺探思想的背面。

聚光燈掩蓋了很多痛苦,包括三年前他就計劃好了的退意。

張國榮選擇在三十三歲這年舉辦三十三場告別演唱會。最後一曲《風再起時》呼應他的成名曲《風繼續吹》,正式告知大家退出樂壇。

反正,風會再起。

反正,風有再起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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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的另一個定義是更新換代,總有人離去,也有人離不開。

“三”對於香港樂壇似乎是一個黑色的數字。1993年,黃家駒意外離開,陳百強去世,歌迷沉浸於錐心的痛中,將之視爲樂壇最大的噩夢,不料想十年後的故事更讓人心傷。

新陳代謝從未停止,四大天王接踵而至,天后時代隨即到來,年輕偶像謝霆鋒也出山了,陳奕迅則在這段時間紮實地成長着。

1996年,張國榮終究放不下話筒。

他說: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想唱了。復出後,我不要靠一張臉賣歌,我希望別人可以把我當成音樂人看待,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在樂迷心中,張國榮也許從未離開過。復出消息一發布,粉絲們高興得要瘋掉。復出後的第一張專輯名爲《寵愛》,投放市場反應強烈,在唱片業式微的時候大賣了三十萬張。

《追》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林夕作詞。

當張國榮用《追》作爲復出第一場演唱會“跨越97”的結束曲目時,聽衆幡然醒悟,他“一追再追”的,從來都不是榮譽和名利。

懷念哥哥的方式也大抵如此。顧家明(張國榮在《金枝玉葉》中飾演的角色)在鋼琴前彈唱“有了你即使沉睡也在笑”的畫面令歌迷見淚封喉,溫暖,且不忍悲傷。

第二張專輯《紅》纔是張國榮復出歌壇後,真正交出的第一張成績單。

《紅》的妖治、《怪你過分美麗》的由衷之情、《怨男》的縱情肆意,他終於以音樂詮釋真正的自己。在1996年到1997年間舉行的二十四場“跨越97演唱會”上,他以紅豔的高跟鞋配唱一曲《紅》,以男男的探戈舞步掀開舞臺上性別流動的異色景觀。

人間色相皮囊萬千,樂壇爛情歌氾濫,張國榮穿着高跟鞋搖晃,綽卓多姿,就此成爲勇敢、自我的象徵,和性別多元的景觀。

復出彷彿帶着骨牌效應,“大姐大”梅豔芳也在此時復出。

梅豔芳加張國榮,還有依然活躍在樂壇的譚詠麟,讓人彷彿回到了八十年代中後期,那個令人懷念的美好舊時光。

幸福很短暫,2003年,張國榮、梅豔芳先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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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氣就會有風,有風就會繼續吹。

一個年輕人煙癮很大,張國榮好心勸說很久都沒成功。最後跟他說:“你聲音那麼好,別吸菸了,你看我都不吸了。”這次,他乖乖聽話了。這個年輕人叫陳奕迅。

2003年4月1日,張國榮跳樓自殺的消息傳到倫敦,與他一度有親密合作的C.Y.Kong聽到消息,痛心不已,立即創作一首名爲《Depression》的歌。這首歌經由黃偉文填詞,變成了陳奕迅衆多作品中極具代表性的《浮誇》。

人們從往事的窗口找尋張國榮,也從他的身上尋找過去。

往後十年是樂迷、音樂人復刻和懷念的年代。

KTV裏,模仿《倩女幽魂》張國榮“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轉音的歌聲不時傳來;每年的4月1日、9月12日,文華酒店、維多利亞港、甚至各地的夜空下,不約而同地出現了他的歌聲、照片和鮮花。

對經典金曲的特定批量複習,也預示了樂壇的交替。

紀念張國榮的演唱會很多,2013年4月1日“繼續寵愛·十年·音樂會”是分量很重的一場。

張學友、陳慧琳、周慧敏、容祖兒、古巨基、張智霖、草蜢等悉數到場。他們領着歌迷懷念,而哥哥不在的這些年,也是他們領着港樂變遷。

在這場演唱會上,梁朝偉也來了。

他沒有唱歌,也能讓人們自然回憶起《春光乍現》中何榮寶和黎耀輝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租屋的廚房裏,貼面相擁跳舞的樣子,想起何榮寶在失去黎耀輝後怎樣將自己蜷縮在沙發裏,狠命地抽泣。

也許這也是大多數人的青春記憶。浪漫、殘酷、曾經一往無前,如今再也回不去。

梁朝偉此時說出哥哥在電影《阿飛正傳》中最愛的臺詞:“要記得的始終都記得”。

屏幕播放哥哥生前片段,片段中,哥哥說:“我會記得你們的掌聲和歡呼聲。”

坐在臺上的梁朝偉也老了,他說:

“哥哥剛離世不久,有一次我不小心按錯了他的電話號碼,傳來了他熟悉的聲音:請留言。我講了一句:不如重頭來過。”

這是劇中哥哥的臺詞,張國榮離開十年,梁朝偉說:“不如我們重頭來過。”

時光總是恍惚,懷舊的人容易觸動於一切細節。

就像梁朝偉留言的那一刻,現實中離開的張國榮仿若真的會回來;就像《春光乍現》的最後,何榮寶一定希望黎耀輝會再回來;就像昨夜星空璀璨,燈光泛黃,人語低沉,難免想起二十年前哥哥唱的《明星》: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可有想起我;

可有記得當年我的臉,曾爲你更比笑得多?

當你記起當年往事,你又會如何;

可會輕聲悽然唉喟,懷念我在你心裏照耀過?

有,有,有,

每個夜晚都有。

參考書籍

陳怡東, 《當世事再沒完美:香港樂壇40年》,法律出版社,2015年

褚漢辰,沈念,《我就是我:張國榮的音樂人生》,中國言實出版社,2014年

何言,《夜話港樂2:粵語歌的光輝歲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洛楓,《張國榮:禁色的蝴蝶》,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

文| 阿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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