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国脱欧后，欧盟的未来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欧盟应该更松散，还是更紧密？欧盟的未来会怎样？奥地利作家罗伯特·梅纳塞（Robert Menasse）在其讽刺小说《首都》中进行了大胆设想，并引起了欧洲社会的广泛关注。美国《外交事务》杂志2020年1/2月刊发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德鲁·莫劳夫奇克（Andrew Moravcsik）的文章《进一步的联盟：关于欧洲的想法发生了什么改变?》（Ever-Further Union: What Happened to the European Idea?），结合该书探讨了欧盟的未来。

原文 ：《欧洲人如何想象欧盟的未来》

编译 |熊一舟

图片 |网络

缺乏共同的政治叙事

欧盟很可能是历史上在自愿国际合作方面最雄心勃勃和最成功的实验。它比当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民主持续得更久。但它非常乏味。在布鲁塞尔那些死气沉沉的钢铁和玻璃建筑中，迂腐的官僚、政治上正确的外交官和冷酷无情的游说者制定着市场规则，一个作家怎么可能从中找到灵感呢？

奥地利著名作家兼散文家罗伯特·梅纳塞接受了这一挑战。十年前，他带着不切实际的目标搬到了布鲁塞尔：他打算写第一部关于欧盟的伟大小说。其作品《首都》（Die Hauptstadt）于2017年出版，并获得德语世界最负盛名的图书奖——德语图书奖。现在，该书的英文版《首都》（The Capital）出版了。

梅纳塞的小说是对当代布鲁塞尔的讽刺。本书主要叙述了两个旨在重振欧盟的荒谬计划：一名官员提议在奥斯维辛庆祝欧盟委员会成立60周年；一名退休的奥地利经济学教授试图通过将欧盟的首都迁至奥斯维辛来重塑欧洲的理想主义。当然，这两个计划都没有成功的希望。他们很容易被唯利是图的游说者、墨守成规的顾问、愤世嫉俗的国家外交官，以及一位坐在欧盟委员会顶层的温文尔雅的官员所击败。

梅纳塞在文学上雄心勃勃。他的书明确地以20世纪最伟大的现代主义小说之一为原型：罗伯特·穆西尔（Robert Musil）的《没有素质的人》（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梅纳塞在2016年的一篇文章《划时代决裂的前夕》（The Eve of An Epochal Rupture）中写道，这两部作品都以政治讽刺为背景。对于穆西尔来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奥匈帝国的解体，而对于梅纳塞来说，这可能是欧盟的解体。但梅纳塞并不是穆西尔，无法与他的前辈相比。梅纳塞小说中的人物也并不像穆西尔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站在深渊的边缘，质疑基本的道德准则，甚至生命本身是否有更深的意义。梅纳塞所说的欧洲所面临的危险，也几乎无法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对穆西尔的奥匈帝国构成的生存威胁相提并论。

如果《首都》算不上伟大的文学作品，那么它之所以值得一读，还有一个原因：它让我们对欧洲人看待欧盟未来的方式有了新的认识。许多人认为，当今欧洲面临的主要挑战是缺乏一种能引起足够公众共鸣的共同政治叙事。梅纳塞探讨了这一担忧所引发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一个历史记忆、宗教信仰和国家身份正在被侵蚀的时代，什么样的理想能够重振公众对欧洲一体化的支持？

更松散还是更紧密

欧盟不乏批评者。他们分为两大阵营：一派认为欧盟应该少做些，另一派则认为欧盟应该多做些。两派都声称欧盟的目标是取代单一民族国家，但前者反对这一目标，而后者则赞同这一目标。反对者包括英国脱欧背后的欧洲怀疑论者，以及他们在法国、匈牙利、意大利和波兰的右翼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盟友。这些批评人士认为，他们是在面对一个决意推行专制的欧盟“超级国家”时捍卫民族国家。在英国脱欧之前出版的《首都》一书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这些观点。

相反，梅纳塞把重点放在了第二种批评人士身上，即那些抱怨欧盟做得不够的人。这一群体的成员通常是政治倾向上的左翼人士，他们认为欧盟是一个危险的新自由主义架构，助长了不平等，纵容了企业，阻碍了进步的政府政策。这些批评人士认为，欧洲应该通过制定更慷慨的泛欧财政和社会政策，缓解全球化和自由化的严重影响，限制环境污染和企业特权，捍卫人权，打击民族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走向“更紧密的联盟”。

批评欧盟的左翼人士得到的媒体关注比右翼人士少，至少在英语媒体上是这样，但在欧洲各地，尤其是布鲁塞尔，左翼人士的数量可能更多。梅纳塞最富有同情心和思想的人物都属于这个群体。他们认为，欧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项目，它的命运随着支持它的理想主义者而起起落落。梅纳塞书中的理想主义者认为，欧盟存在的理由是通过剥夺民族国家的权力和特权，建立一个超国家治理体系，从而防止欧洲再次爆发战争，避免奥斯维辛集中营再次出现。

《首都》以奥地利退休教授阿洛伊斯·埃尔哈特（Alois Erhart）的咆哮形式，支持左翼人士对欧盟的批评。他说，民族国家不再代表任何共同的信仰或实践，更不用说有价值的伦理理想了。政客们兜售民族主义，让民众相信他们狭隘的主张在道德上是合理的，让他们看不到自己作为欧洲人或人类的真实身份。即使是欧盟政策知识分子也对未来缺乏远见。埃尔哈特（也就代表着梅纳塞）得出结论，民族国家将自行解体，欧盟最强力的机构——欧洲理事会和部长理事会也是如此。民族国家的毁灭也意味着国家民主作为一种合法化模式的崩溃。剩下的唯一问题是，用什么来取代它们。

梅纳塞认为，欧盟必须转型为一个现代化的超民族的福利国家，拥有自己的社会、税收、财政和人权政策。然而，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掩盖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梅纳塞构建的体系的细节少得令人沮丧。梅纳塞反对给予欧盟制定巨额预算、开展监管或建立军队的权力。相反，欧盟委员会的官僚们将以某种方式通过更强有力的文化政策来进行管理。在小说中，埃尔哈特提出要设立一种新的没有国家身份证明的欧盟护照，并在奥斯维辛建立一个新的欧洲首都，以强调欧洲反对战争和种族灭绝。

乌托邦式的政治幻想

尽管缺少细节，梅纳塞的作品还是赢得了进步的欧洲知识分子的赞扬和奖励，尤其是在德语国家，他的作品广为流传。但他对欧洲过去、现在或未来的看法，几乎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梅纳塞认为，各国政府和机构，如欧洲理事会和部长理事会，现在主导着欧盟的决策制定，这是正确的。然而，他错误地认为，在最近的危机面前，这种政府间结构导致了僵局或无能为力。事实正相反，欧盟在行动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它维护了单一市场，执行了世界上最高的监管标准，监督了市场竞争，并在大衰退时保护了欧元。它几乎完全消除了地中海移民，却保留了几乎无国界的旅行。欧盟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体系远非摇摇欲坠，仍然有效且合法。

在梅纳塞含蓄地支持的所有观点中，最令人怀疑的是他对欧洲未来的构想。即使有人忽视了他愿景的模糊性，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问题仍潜藏在他的视野之下：欧洲人会认为摧毁单一民族国家或建设一个后民族主义的欧洲国家是合法的吗？在这里，梅纳塞展示了欧洲左派的典型信念：对大众民主的盲目信任。梅纳塞认为，新体系将是合法的，因为一个真正民主的跨国审议过程肯定会引导欧洲公众接受更加国际化和团结的理想。如果欧洲民众能够通过这样的过程受到启发，他们就会坚决反对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支持在财政和社会政策等领域加强欧洲一体化，并对移民开放——所有这一切都将以撤销各国政府为代价。

这种信念是牵强的，甚至是乌托邦式的。在欧盟近年的公民投票和选举中，欧洲人的投票是不规律的，他们选择模糊的民族主义理想，民粹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人数激增。梅纳塞重新点燃欧洲理想主义的计划注定要失败。在《首都》中，所有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老者、孤独者、精神错乱者或死者，与现代世界毫无联系。无论欧洲领导人对二战后防止战争和种族灭绝的承诺是什么，今天75岁以下的欧盟公民都没有经历过这两种情况。今天也没有人把战争或种族灭绝看作是对欧洲大陆的现实威胁。欧洲人需要的不是激进的计划，而是一种远见卓识，能够欣赏合理而现实的政策的优点。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96期第7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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