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總之,“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又常存於“戒慎恐懼之無間斷”,而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即是“慎獨”,慎獨即是“敬畏”。但問者之所以認“敬畏之增,不能不爲灑落之累”,其故亦可得而言:問者之所謂“敬畏”,不是指《中庸》“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戒慎恐懼,卻反而是就《大學》“心有所恐懼,有所憂患”的恐懼憂患而言。

人不可以肆無忌憚,故應有“敬畏”之感。沒有敬畏感的人,或者放縱恣肆,或者軟塌頹墮,這都是輕賤自己。

反之,有敬畏感的人,必然朝夕惕厲,自尊自貴,所以敬畏之感乃是一種高貴的情操。但常人總覺得當敬畏之心增強時,則心懷便無法灑落。於是乃有“敬畏之增,不能不爲灑落之累”一問題之提出。

《陽明年譜》記載:

舒國用有“敬畏累灑落”之問。先生曰:“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有所恐懼憂患之謂也,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縱情肆意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

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怍;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增反爲灑落累耶?”

《大學》雲:“心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中庸》雲:“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陽明之意,君子之所謂“敬畏”,不是《大學》所說的“有所恐懼”“有所憂慮”;而是《中庸》所說的“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換言之,敬畏亦就是慎獨的意思。

君子之所謂“灑落”,亦不是從風貌意態上看,而是從心體上說。平常所謂任放、流蕩,固然不是灑落,而瀟灑、飄逸,亦仍然不是灑落。

凡是氣質上的清新俊逸,丰神絕俗,超出塵表,全都不是陽明所謂灑落。唯有心體瑩澈,天理常存,物來順應,不累於欲,隨時隨事皆自得,從心所欲不逾矩;如此,乃能謂之灑落。

依陽明,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之昭明靈覺,即是良知。而君子之“戒慎恐懼”,是要常常保存心體之靈昭不昧——這是無時或已,不容間斷的工夫。果能無所間斷,則良知常明,天理常存。此時,心體是瑩澈而貞定的,是好惡皆得其正的,是廓然大公、物來順應的。

到得這個地步,自然無所“昏蔽、牽擾”,無所“歉餒、愧怍”,而其發用流行,自能“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這就是真灑落。

總之,“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又常存於“戒慎恐懼之無間斷”,而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即是“慎獨”,慎獨即是“敬畏”。如此,則“敬畏”何足爲“灑落”之累?

但問者之所以認“敬畏之增,不能不爲灑落之累”,其故亦可得而言:問者之所謂“敬畏”,不是指《中庸》“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戒慎恐懼,卻反而是就《大學》“心有所恐懼,有所憂患”的恐懼憂患而言。心既有所恐懼憂患,有所好樂忿懥(注意有所的“所”字),則其心便已爲外物所牽累而不平不正矣。

這個時候的敬畏,只是緊張、強制,所以愈用敬畏,則愈不灑落。反之,若就《中庸》之戒慎恐懼而言,則所謂“敬畏”,只是存養吾心良知之天理,常保其昭明靈覺,勿使昏昧放逸,便自然無所牽擾,而灑脫自在;如此,則“敬畏”與“灑落”自能相貫而一致。所以陽明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着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傳習錄》下)

不要欺瞞它,便是敬畏;穩當快樂,便是灑落。後來泰州派便專從“灑落”一面說話。王艮(心齋)特別作了一首《樂學歌》: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嗚乎!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因此,平常、自然、灑脫、樂,這種看似平常而實爲最高的境界,便成爲泰州派下的特殊風格。他的兒子王東崖亦承繼父風,一傳再傳,終於演變而爲狂蕩一路。

他們說道理亦並不錯,但真要體現那似平常而實爲最高的境界,極不容易;一有走作,便是“情識而肆”。

所以那些話不宜多說,否則,便只是玩弄光景。雖然“良知現成、何思何慮”,但亦必“終日乾乾、對越在天”。“灑落”與“敬畏”二者必須和諧統一,方是儒者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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