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浩威  心理學家，作家，詩人

王醫師，你好

兩個月前，我和前女友提分手了。

我們在一起大概一年多，頭幾個月，我就意識到我們個性不合，很可能走不下去。其中我最在意的，是她不愛讀書、缺乏細緻的體會，對許多知識、議題沒有探索的熱情，兩人之間只有喫喫喝喝之類很淺的交流。

有時，我試着和她建立更深的心靈交流，比如分享各自內在的感受、聊一些彼此的學習和體會，但我卻覺得自己像在對牛彈琴。她說她很開心覺得我都接收得到她的情緒，我卻暗自苦笑，覺得自己很多感受她都接收不到。感到很沮喪，我們倆缺乏默契，在言語的交流上是那麼貧乏。我的很多感受和想法，都沒有被她承接。

我前女友去歐洲交換一年，每天我們固定視頻，說一些甜言蜜語，而我必須承認，她的單純和開朗，仍是相當吸引我。一起相處或視頻的時候，都沒什麼問題。可是一分開，我就開始想起她的短處、想到自己對關係不滿的地方，並暗自決定要結束這段關係。

後來，我們在一次吵架中，她堅稱自己就是不愛讀書、也不想改變，於是我就和她提分手。她完全被嚇到了，在此之前，她對我的不滿是渾然不覺的，一直深深相信着我對她說的甜言蜜語，所以非常非常地難過，一個禮拜內暴瘦了五公斤。

出於內疚，我和她複合，並說服自己“她就是這樣也沒關係”，然而我知道問題仍然存在。結果過了不久，她說自己仍無法忘記我提分手時的傷痛，決定跟我先當朋友，等回國後再說。

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心裏很難過，但老實說，卻也暗自慶幸。這就是我想要的吧！察覺到彼此的不合，卻狠不下心在一開始就提分手，覺得之後對方會改變，但從來沒有真正接受原本的她。雖然我有很多不滿，卻也相當愧疚。如今是她提了這樣要求，可能對彼此都好。過了一個禮拜左右，我開始覺得當朋友不錯，能夠只看她好的那一面或者說是我喜歡她的那一面。五月是她的生日，我寄了越洋的禮物和卡片給她，跟她說“我們就當朋友吧，這樣子也很好”。

沒想到她收到卡片後卻情緒崩潰，怪我怎麼就照着她的話做、怎麼沒有反對她的要求堅持要跟她在一起？我看到信息哭笑不得。那晚我們又吵了一架，然後說好不再聯絡。

但我知道這樣我們的關係還沒斷乾淨。她仍有一些東西在我這裏、我們在社交網絡上仍是好友，而她近期就要回來了。這陣子，她時不時發一些過去我寄給的她明信片的照片，或發來一些簡單的問候，每看到這些信息，內心又被刺痛一次，但我都選擇不回覆。

我很難過，我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很真心地愛着我。我不忍心傷害她，但又不想因爲心軟而給對方想像的空間。未來我們可能還會碰面，我不知道要怎麼堅定地拒絕，同時把傷害減到最小？我想聽王醫生的建議，謝謝。

親愛的你：

雖然現在已經分手了，但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不曉得五月寄出越洋禮物和卡片的時候，你的心情是怎麼樣？如果是普通的朋友，你會爲她的生日如此大費周章嗎？

不可否認的，當初喜歡她的那些因素也許都還是存在的。除了“她的單純和開朗”、可以和她“甜言蜜語”，對她的喜歡可能還包括更多沒有意識到的部分。然而，你另外一方面感覺到的遺憾也是不可否認的。在她身上的這一切美好事物之外，還是有很多不足：“她不愛讀書、缺乏細緻的體會，對許多知識、議題沒有探索的熱情，兩人之間只有喫喫喝喝之類很淺的交流”，可能還有更多更多⋯⋯

當愛情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問自己：對方怎麼會愛上我呢？同樣的，當熱情等下來的時候，所有的戀人不再是戀人的時候，都會這樣問：自己怎麼會喜歡上對方呢？

在愛情的世界裏，我們總是尋找既安全又美好的另外一半。是的，一是愛的安全，另一則是儘可能的完美。所謂安全，我們雖然總是希望追求自己所愛的，但是往往不自覺地有一個前提，也就是在不受任何傷害或者是傷害只是在允許的範圍內纔敢追求。我們對愛情的接近方式，其實是十分小心翼翼的。但即便是如此，在這個有限的範圍內，我們還是想要尋求一個儘可能地完美的對象。這個情形也許只是在年輕的時候纔會如此，但有人可能一輩子都是如此。這是因爲一個人可能會成長，但也可能沒有任何成長。

一個人也許隨着年紀帶來的經驗慢慢地成長，在許多的嘗試或是猶豫而錯失機會以後，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恐懼和慾望。爲什麼會喜歡這個人？爲什麼不敢做這件事？有些人開始會想這些問題，因此開始更認識自己。

然而，我們也可能從來不會改變，因此沒有任何成長。也許是我們不敢再做新的嘗試，所以也就沒有新的經驗和新的學習；也許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總是被相同的對象吸引，然後有相同的原因分手，於是永遠自憐自艾，好像是老天爺的緣故，自己作這麼多的努力還是找不到自己的真愛。

新的學習的增加是既需要思考也需要行動。思考帶來了新的可能性，而行動纔是真正的體驗。這樣，有了真正新的體驗以後，才能對自己的行爲模式有增加不同的成分。沒有新的努力，當然也就沒有新的經驗。

然而，爲什麼有人雖然有戀愛的過程，爲什麼每次戀愛還是永遠在原來的劇本打轉：一再的被同一個人或者是類似性格的對象所吸引，然後又以類似的情節分手呢？

這個問題，跟我們尋找的對象總是要儘可能完美的心態，其實是相關的。

生活當中任何發生的事情都會帶來新的經驗，愛情是不例外的。在每一次愛情以後，按理應該是和其他生活所發生的經驗一樣，應該是會帶來新的學習。不幸的是，愛情離我們自身太近了，於是我們自己的個人情感和潛意識，不知不覺的投射太多在對方的身上。如果我們不容易看到自己的盲點，當然也就不容易瞭解自己投射的是什麼。

我們很容易看到對方的一切，但往往看不到自己，也就不容易看清楚所發生的這一切事情，就好像我們對自己有着永遠不容易突破的盲點，永遠有一個不認識的自己。這也就是爲什麼在人生的經驗當中，愛情是我們最用心，但也最讓我們容易一而再重演同樣的錯誤的故事。

要了解這一切，我們必須做的功課，也就不只是瞭解自己爲什麼在對方身上看到了哪些喜歡和哪些不滿意，其實更重要的是透過自己的選擇、透過對對方的喜愛期待和不滿，開始從這一些關鍵的點，來對自己更深入的瞭解。

如果在你眼前出現了一位女性，不但“單純和開朗”，而且“愛讀書、細緻的體會，對許多知識、議題都有探索的熱情”，你願意真的放手一搏好好的去追求嗎？在過去的生命旅程當中，相信是出現過許多這樣的女性，爲什麼你不敢呢？會不會就像前面說的，你害怕受傷？不只是害怕自己的追求被拒絕，更是害怕永遠都不夠堅硬的自信心又一次地受到傷害。

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着十分脆弱的自戀，不允許任何傷害。只要稍微一點觸碰，所有的尊嚴都灰飛煙滅了。也許我們真的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的美好，沒有資格擁有這樣美好的一個對象；但也可能我們的猶豫，讓我們永遠都沒有機會有這樣的伴侶。

更何況，有這樣的對象存在嗎？

我們對一個人的喜愛，是我們追求的理想不自覺的投射；我們對一個人的不滿意，也是我們自己對自己不滿的投射。你在對方身上看到的缺點，往往是你還在乎、甚至可以說還自卑的問題。你說對方“不愛讀書”等等，其實是你對自己的學問恐怕還是猶豫着。你的心態也不自覺投射在對方的身上，於是不斷地像是在找碴一樣，一直在對方的身上看到這樣的問題。於是時間久了，這個想法在你的心中、在你互動的態度當中一而再地流露出來，因此不只是在對方內心深處產生了一股陰影，同時也說服了自己果真是如此。

前女友長久被你這樣看待，會是怎麼樣的心情呢？她真的會再一次相信你會尊重她：即便只是當一位朋友？

更何況，真的有完美的戀人嗎？

在愛情裏，我們除了勇敢不怕任何傷害，更要學會欣賞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美好事物。

我們自己都不夠美好了，怎麼可能在對方的身上找到美好的自己呢？對方永遠會有很多事情是跟我們不一樣的，而且就是因爲她不一樣的美好，才吸引了你。

在愛情裏，我們應該學會：不是挑剔她身上沒有的，而是欣賞自己從來沒有過的那些美好，也就是欣賞自己世界以外的各種不同的世界。當你學會了愛，其實等於是學會的欣賞各種不同美好的事物；或者反過來說，能夠形成不同世界的美，纔有能力去經營真正的愛。而開始欣賞不同的世界，也就是要先跨出自己的自戀情結。

愛情是美好的，這樣的美好並不是來自於中所憧憬的想像。愛情的美好是來自於它可以帶給我們更多的學習，更赤裸裸的地逼自己看清楚自己。所謂的親密關係，特別是現在擁有的最親近的關係，原本就是人世間最好的修行場域。我們不需要去西藏或印度，不需要去梵蒂岡或朝聖聖地亞哥，其實就在你身旁就可以好好的做這樣的人生功課了。

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 The End -

作者介紹：王浩威 澳門城市大學博士生導師，臺灣心理治療學會理事長，臺灣心理治療與心理衛生聯合年會發起人暨籌備委員，並在臺大醫院精神部兼任主治醫師。心理學家，治療師，作家，詩人。

常年穿梭於兩岸三地，著有詩集《獻給雨季的歌》;文化評論《一場論述的狂歡宴》、《臺灣文化的邊緣戰鬥》；散文《在自戀和憂鬱間飛行》、《與自己和好》、《憂鬱的醫生，想飛》、《生命的十二堂情緒課》、《好父母是後天學來的》等書，並企劃主編許多精神分析、心理治療及心理衛生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