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二年，我在畢際友先生家坐館授課。當時畢先生正罷官歸隱，家中新蓋一廳堂，取名綽然堂。這正是我教課的所在。

畢先生家的園林甚是浩大，亭臺樓榭，小橋流水，令人賞心悅目。其間，花木尤其繁盛。閒暇時，我也曾隨畢公在園林中漫步，得以肆意欣賞這些美景。

一日，從園林中游賞歸來，睏倦至極，遂登榻而臥。睡夢中，見有二女郎走近前來，皆華服豔麗，恭敬地說："我家主人有事相托，請先生大駕光臨！"

我心中犯疑，心想："誰家丫鬟會是這般仙姿玉色呢？"便問是誰要見我？答說絳妃。

我不禁有些愕然，心想絳妃是誰啊？但還是跟着她們一起去了。

不久便見到一座巍峨的宮殿，高聳入雲。有石階層層而上，約百餘級。

到了宮殿門口，只見朱門大開。有兩三個守門的女子急忙進去通報。又過了一陣，有人將我引至一大殿之外，只見金碧輝煌，光照射目。

大殿中出來一名麗人，沿着臺階緩緩而下。其隨身的玉佩叮鈴悅耳，觀其神貌氣質，猶如皇宮的妃嬪。

同行的女子告訴我，這便是絳妃。我正要行禮，絳妃連忙阻止，說道："豈敢受先生之禮。先生遠道而來，理應先向先生致謝纔是。"說完便叫左右將毛毯鋪地，看樣子是要向我行拜謝之禮。

我惶恐不已，手足無措，對她說道："臣乃微賤之人，承蒙仙姑相招，已是極大的榮幸。如果還以平等的禮節相待，則只會增加臣的罪過，折損我的福分。"

絳妃遂命人撤去毛毯，擺上宴席。我與她相對而飲。酒過數巡，我推辭說："臣不勝酒力，再飲恐將出醜。只是不知仙姑招我前來，所爲何事？"

絳妃並不言語，只是勸我再飲。多次相問，絳妃才說道："妾乃花神。閤家老小都居住在此，卻屢遭封家丫頭的蠻橫欺凌。今日，欲率全族與封家決一死戰。煩請先生爲我作一篇聲討風神的戰鬥檄文。"

我惶恐起身，啓奏道："臣學識淺薄，恐有負重託。但既然仙姑有令，又豈敢不竭盡全力！"

絳妃十分高興，就在殿上賜給我筆墨紙張。有佳麗磨墨潤筆，將桌案坐凳拂拭得乾乾淨淨。又有一垂髮少女，將紙張折成條格，放在我的手腕之下。

才寫了一兩句，衆佳麗便湊過來圍觀。平時，我總覺得自己行文遲鈍。但此時，竟文思泉湧。不多時，手稿寫成，衆佳麗都爭着呈給絳妃。

絳妃展開一看，甚是滿意，於是讓人將我送回。醒來之後，夢中之事，猶歷歷在目。只是檄文內容，忘了大半。於是將其補足成爲一篇完整的檄文：

封家女子，你們聽好了。你們一貫飛揚跋扈，忌嫉成性。仗着自己微末的才能卻幹下十惡不赦之罪，嫉賢妒能之心早已深入骨髓。你們又慣於在背後使壞中傷別人，就猶如水中的蜮蟲。

昔日，舜帝受到你們的魅惑，竟想讓你們來幫着解決百姓的不滿和憤怒，即使娥皇和女英也勸阻不住。楚襄王遊於蘭臺之時，受到你們的蠱惑，燃起稱霸的雄心，對於宋玉的忠告良言卻置之不理。

漢高祖劉邦因風起而懷念壯士，漢武帝劉徹因秋風而思念佳人。風，你們憑着這些帝王的寵愛，而變得更加的肆無忌憚。

狂風怒號，竟吹碎王宮玉瓦。深秋的中夜，在樹林中吹起寒風，呼嚎作響。穿越山林，假裝老虎的吼叫來逞威。偶爾經過長江的礁石，則掀起滔天巨浪。

又不時在高樓發出凌厲之聲，吹得簾勾頻動，風鈴亂響，以至於打擾了離人的幽夢。不經同意，便穿堂入室，隨意翻開桌上的書頁。吹開帷簾，直入內室，如同自己家中一般。

風，你是如此無禮，雖平生不曾見面，但卻徑直吹開別人家的屋門。若非有人拉着衣裙，則那纖纖美人幾乎被風吹掠而去。

風，又是如此的狂妄無比，竟敢借着月暈的光芒顯示自己將要出現。春天的郊野，吹得柳浪翻滾，卻謊稱是爲了寄送花信。

風，又是如此的輕狂。那辭官歸隱的高士，剛剛走到半路，你就吹動他的衣帶，肆意加以戲弄。登高望遠者，興致正濃，卻被風吹落了帽子，令其不能盡興。

蓬草被風吹起，本欲隨風墜落，卻不料在空中盤旋翻滾。風箏帶着響笛飛在半空，風卻突然吹斷了絲線，任其飛入雲霄。

攀附權貴，奉武后之命，而吹開冬花。吹滅燈火，讓奸邪之人在暗中做壞事。這些都是風的過錯。更有甚者，揚塵播土，將山丘吹爲平地；呼雲喚雨，席捲杜甫之茅屋。

水神鼓起微波，西風微微吹起，然而隨之而來的是傾盆大雨。微風襲來，草木皆伏。狂風奔至，則屋瓦幾被吹走。

當風還未施展威力，掀起巨浪之時，水中江豚就已害怕得跳出水面。待到突然揚起塵土，遮天蔽日時，本來成行的大雁立刻就顯得混亂不堪。

如果說順風助王勃一夜之間抵達南昌，寫出了《滕王閣序》，尚有可取之處，那麼吹動瑤臺之翠帳，則意欲何爲？

傳說有一種海鳥，名叫爰居，住在大海之上，然而當起大風浪時，它還是要到魯國的都城來避難。

風，你若能使人們出行安然無恙，則人們願意爲你祈禱，喚回尤郎以平息你的怨恨。

古時有能乘風破浪，志在四方的先賢豪傑。如今世上能夠御風而行，不爲功名利祿所困者，又有幾人？

狂風來襲之時，風起雲湧，又伴以飛沙走石，便以爲自己威力無窮，這簡直就是夜郎自大。而河伯也因風起而乘勢作浪，潰堤決壩，以致水患成災。

如今，花神姊妹受到狂風摧殘，全族具爲狂風所蹂躪。紅花片片飛落，綠葉猶自擾擾，不知何時是盡頭？又吹柳折枝，樹葉簌簌，無休無止。

風雨過後，花瓣墜落，任由賓客踐踏或成爲他們的坐墊。柳絮飄落，沾染露水，隨即爲泥土所污。花神香消玉殞，美人環佩凋零，而殘枝猶受風之摧襲。

一片飛花，旦夕之間便被減卻了春光，將無限春愁飄散在大地。殘花四處飄零，深留殘恨於世間。

結伴的遊人，乘興而來，但見風吹花落，春色大減，只好掃興而歸。懷春的少女，在高樓之上，但見芳草凋零，不免傷春流淚。

風，你們趾高氣揚，動不動就狂風大作，摧毀花木之幼芽，搖落已開之鮮花。可憐這些花木經風摧之後，綠枝猶存，而花瓣繞牆自落。或落入廁坑之中，或落在藩籬之外，命運可悲可嘆。

花神姊妹的苦衷又有誰來憐惜？她們有的只花開一日，就芳魂消逝。早上盛開，晚上隕落凋零，這種日子不知要到何時？

春風撩撥少女之春懷，使其無端遭到辱罵。肆虐成性，做盡壞事，卻從不曾受到什麼懲罰。

今日，敬告衆姐妹，吾輩苦風害久已。大家同屬花草，理應同氣連枝，組成戰陣，以與封家女子決戰於紫禁之巔。

不要說什麼像蒲柳般柔弱，只要有志氣，大家編作藩籬，定可擋住狂風。況且蜂蝶亦久受風害，理應與她們結成同盟，共戰風魔。

蘭桂二姐妹，忠貞堅韌，品質高潔，可教衆姐妹練習戰陣以御狂風。桑葉大而濃密，可做車蓋。柳條柔軟纖弱，可做旌旗。此二者來日可作爲戰前觀兵之用。

隱者如東籬菊花，亦慨然出戰。勇者如大樹將軍，其大刀早已飢渴難耐了。

願衆姐妹同仇敵愾，共御強敵，以洗我釵羣粉黛千年之幽恨；殲滅豪強，以銷我輩萬古之冤仇。

原著：蒲松齡

意譯：迪比特

評：看似寫風，實則諷世。討風一節原文寫得尤爲精彩，文章用典之多，其對仗之工整，節奏感之強，讀起來鏗鏘有力，使人義憤填膺，顯示出蒲松齡非凡的文字功底。只是翻譯成現代文後缺少那種感覺。蒲公一生懷才不遇，其憤世嫉俗於此文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