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8年8月13日至20日,由國際哲學團體聯合會(FISP)及北京大學主辦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在中國國家會議中心舉行。本屆大會是世界哲學大會歷史上第一次以中國哲學思想文化傳統作爲基礎學術架構,第一次將中國精神秩序中核心關注的自我、社羣、自然、精神及傳統作爲核心議題,以“學以成人”(Learning to Be Human)爲主題展開全方位的哲學研討。會議期間,鳳凰網文化中心記者採訪了北京大學副校長、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中國組委會執行主席王博教授,以下爲訪談實錄:

北京大學副校長、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中國組委會執行主席 王博

鳳凰網文化:本屆的會議主題是“學以成人”,從中國不同的時代語境改變來看,這個主題怎樣體現?

王博:我覺得“學以成人”可以分爲兩個語境、兩個角度。一個角度是歷史的,另一個角度是傳統和現代會通的。如果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的話,我們中國哲學本身自己有不同的傳統。比如說我們一般講三教——儒家、道家和佛教。當然,諸子百家還有更多。其實,每一個哲學傳統,本身就是一種對人的理解。而這種對人的理解,毫無疑問會影響到人的自我思考和自我塑造。比如,“成人”也是儒家裏面很重要的觀念。作爲一個名詞的“成人”,在《論語》中就出現了,它是一個比較完整的“人”,或者說是一個比較完美的“人”。儒家更多的是突出人的倫理本質,所以它其實可以說是一個“倫理人”。但是道家就不一樣了,道家是要成就一種獨立的價值。我想不出一個什麼樣的詞,用“自然人”也容易誤解,我們知道在道家裏面“自然”有特殊的含義。那也許我們可以使用另外一個詞,叫“獨立人”,這也是老子使用過的,老子把“道”描述爲“獨立而不改”,這也是人存在的一個狀態:獨立人,每個人都是他自己。跟儒家相比的話,這是兩種不同的“成人”的典型。

其實古典時代的中國,我們生活在一個有儒家、道家,當然包括佛教或者法家等等共同塑造的一個對“人”的理解之中。但是如果我們把時間不侷限在古代,到了近現代,以中華民國的成立作爲標誌的話,那我們對人無疑有了一個重新的理解。我們知道民國初年實際上是我們對自己傳統進行深刻反思的時候,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態度,比如非常激進的反傳統的態度,它具有很大的聲音。當然,我們也有致力於中西會通的態度,有文化保守主義的傾向。但是有一個根本的東西改變了,就是我們對“人”的理解。如果看當時陳獨秀主編的《青年雜誌》,後來叫《新青年》,最初討論比較多的,其實就是與對“人”的重新理解相關的,比如討論到家庭內部的關係,例如父母親和子女之間的關係。子女僅僅是一種角色的存在,還是作爲獨立的人本身的存在?當時一個很重要的社會現象,就是對家庭的逃離,或者說對家庭的“背叛”,包括傳統婚姻形式的解體。當然,還包括其他廣泛的領域。所以這個時候,我們討論“成人”,很顯然超出了傳統,不管是儒家的“倫理人”還是道家的“獨立人”。這樣一種心態會接近於現代人,事實上,我們現代中國對“成人”這樣一個重新的理解,是在中國和世界的互動、互相影響中實現的。所以不可避免的,世界的思潮與整個世界範圍之內對“人”的理解會影響到中國人對“人”的理解。歸根到底,人是文化的動物,也是文化的產物,而文化本身是處在變化的過程裏面。

鳳凰網文化:無論是何種文化背景,想要成爲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人”,您覺得需要具備哪些素質?

王博:並不是生活在現代的人都叫現代人,對吧?我們現在很多人生活在現代,但是也許思想還停留在清朝。既然我們叫現代人,應該體現出現代世界中最具有標誌性的價值,這種價值很多時候是通過教育來傳遞的。我舉個例子,比如“公民”這個詞,這個詞我們以前沒有,我們以前叫“臣民”或者“庶民”等。有一天突然出現了公民這個詞,這個詞當然是翻譯的產物,但是翻譯背後實際上是代表了一種現代的價值,是對人的重新理解。那麼這個時候,公民意識,這就屬於對現代人來說是很重要的。

另外一點,對於他者的看法,包括對於陌生人,對看起來跟你無關的人的看法,其實也是作爲現代人很重要的一部分。在傳統社會,我們更多地生活在一個小的圈子裏面。我們對熟悉的人很親近,但是我們面對陌生人會覺得充滿了危險。比如,我們中國傳統裏面,旅行其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出門之後,是不是能夠回來?不知道。但是現代社會對“陌生”的理解不同,因爲現代人生活在一個更大的世界裏,我們會經常主動或者被動地面對不同的人。我們會遇到陌生人,但是同時對別人來說,我們也是陌生人。這個時候,我們該如何建立起陌生人之間的互相信任、如何理解他人?我們能不能夠在把自己作爲一個“人”的同時,也把他人確立爲一個“人的存在”?這時會遇到對人的權利、人的存在本身相關的理解。對於現代社會共同價值的認知,這是成爲現代人最重要的東西。要具備哪些人文的素養?我覺得更重要的就是一種價值觀,價值觀是定義我們成爲我們的最重要的東西,也是把我們現在和前人區分開來的東西。

鳳凰網文化:在您看來,中國的哲學還有哪些困境需要突破?它在當今世界的學科體系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今後該如何自立和發展?

王博:中國哲學確實有很多困境。有很多困境是客觀的,有很多困境是我們自己製造的。因爲我們現在講中國哲學傳統,如果從老子、孔子算起的話有2500多年吧。我們都能說出中國哲學歷史的大概的面貌,從先秦、兩漢、魏晉、隋唐,再到宋明等等,能記住很多偉大的名字,對他們充滿敬意和尊重。但是從另外一個意義上講,哲學這個學科其實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我們現在都知道其實是日本人首先把“philosophy”翻譯成“哲學”。曾經有不同的翻譯,比如玄學、理學、義理學,或者其他說法。最後,“哲學”這個詞流行開來。這個學科能不能夠進入大學,一開始是有爭議的,1912年北大哲學門是一個在大學裏開創在哲學學科。我們首先就面臨了一個現實:2500年的哲學歷史,和只有106年的大學正式設立學科之間的差異。這在很大程度上能夠說明中國哲學本身所遇到的困境,其實包含着身份的認同。一直到現在,有一些學者並不是特別認同把中國的義理傳統稱爲“哲學”。當然,有更多的學者在哲學學科、領域裏重建中國的思想傳統,並且在和外部世界的對話裏創造當代意義的中國哲學。這是我們正在做的非常重要的事情。

事實上,回顧中哲學科出現的幾十年,也是成果非常輝煌的幾十年。首先是胡適,其次是更被人熟知的馮友蘭等等,他們從對中國哲學歷史的梳理中,在中國和西方世界的哲學對話過程裏,試圖創造自己的哲學體系。我覺得這個哲學體系本身有雙重自覺,第一重自覺是“哲學的自覺”,第二重自覺是“中國的自覺”。所謂哲學的自覺,就是把這個東西當做哲學,從來沒有質疑、糾結是不是這麼定義或者描述這傳統,而是很自覺地用哲學來描述歷史,並且進行自己的構造。我特別想說這個“中國的自覺”,我們一直想重新讓中國哲學確立它在世界上的地位。這不止是馮友蘭的理想,也是那一代很多哲學家共同的理想。但是這個過程中,無疑我們會“犧牲”掉很多東西。我所說的“犧牲”,是指我們中國文化中間缺少這個學科的框架,整理我們自己歷史的時候,就好像出現了一個“闖入者”,這個“闖入者”有它自己的一套工具和方法。我們原本看起來是一個系統的整體的存在,被傷害的感覺一定是存在的。所以,某種意義上講,我個人理解這樣的一種糾結。這種糾結的實質是,我們如何讓自己的精神傳統、思想傳統、義理能夠以完整的合乎自己邏輯的方式呈現出來。哲學的名義能不能夠達到這樣的目的?

其實我們現在已經有足夠的智慧來解決這樣的問題。一旦我們承認,哲學有不同的形態,比如有德國哲學、英國哲學、非洲哲學、阿拉伯世界哲學、中國哲學,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緩解這樣一種緊張。換句話說,我們仍然可以藉助於哲學這樣一個名義,以及這個名義本身給我們帶來的一種思想的工具,用它的問題意識,更加整體地發掘、呈現我們自己的文明傳統。所以我倒不覺得應該放棄這樣的一個名字。我更願意從積極地方面去思考“哲學”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學科,對我們來說具有積極的意義。

中國哲學目前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更好地在中國和世界的交往中間,來確立自己的獨特性,以及對話的能力。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我覺得這個需要持續的知識和學術的積累,需要我們有更自覺的開放意識,才能夠去完成。

我們現在也看到國際哲學界對中國哲學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這是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我們怎麼樣讓這樣的興趣在中國學術界中得到積極的回應?進一步塑造共通的學術共同體,從而爲中國哲學學術的發展提供一個更世界性,同時也是更中國性的形態,這可能是中國哲學未來一個很重要的工作。

鳳凰網文化:從哲學這個角度來看,當我們面臨着無法改變的現實的時候,應該如何展開行動、如何安頓自己的身心?

王博:這個問題挺有意思。在我們面對無法改變的、我們又不喜歡的世界的時候,可能有三種態度。第一種是接受,把它作爲命運來接受。我們傳統哲學裏面也有很多這樣的資源。第二種是改變,既然它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我們爲什麼不可以去改變它呢?當然我們知道改變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即便你努力了可能也不能實現,可能越變越糟糕。就像面對癌症的時候,有時越治療它越活躍。這可能也是一個方式,而且一旦改變的話,是需要某種機制,需要某種合作的方式來進行。第三種是掙扎、糾結,我既不能改變、我又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一種處境。馬克思好像很不喜歡接受現狀。馬克思曾經批評傳統的哲學,說過去的哲學僅僅是要解釋世界,而更重要的是改變世界。馬克思的這種理解,事實上我們看直接的後果就是必然會走向社會實踐,以工人運動和包括後來我們看到在世界上很多國家和地區所進行的社會革命方式來展開。但是我倒毋寧相信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人處在一個掙扎的狀態。尤其是在現代的世界,我們越來越感受到技術對人的控制,當然包括權力和資本對人的各種各樣的控制。個體本身似乎是獲得了更多的自由,但是也更明顯地感受到無力。大概有的哲學會告訴你,在這個情況下你應該努力實現自己跟世界之間的和解、自己跟自己之間的和解。我不知道這個算不算錢理羣先生說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但是作爲一種個體選擇,我個人認爲它可以是多樣的,每一個人都可以選擇他跟世界、跟自己的相處方式。這可能就是現代社會本身應該具有的一種價值。也許有人選擇接受,有人選擇改變。世界上只要存在着不同的態度,就一定會有體現這種不同態度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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