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民國時期,傳統文化氛圍濃郁,詩詞仍以“活態”傳承着。那時的很多詩詞研究者,既具貫通古今、融會中西、打通文史哲、將創作和研究相結合的開闊視野和博通氣象,也有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傳世期許和實事求是、惜墨如金的朴茂之風。

毋庸諱言,當下詩詞氛圍已十分稀薄,能夠切理饜心、鞭辟入裏地解說詩詞或將詩詞寫得地道的人非常罕見。在此情勢下,重新呈現民國時期的詩詞論著,一方面,可使飽含着先輩心血的精金美玉不至於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另一方面,也使當下喜歡詩詞的朋友得識門徑,由此解悟。任何藝術都有一定的規則、法度,中華詩詞的欣賞、創作亦然。初學者尤其需要通過深入淺出、簡明扼要的入門指引,掌握規則、法度。

鳳凰網國學頻道特約文化藝術出版社,聯合開啓“跟民國方家學詩”系列專欄,以周爲期,陸續推出。專欄將從《民國詩學論著叢刊》(葉嘉瑩主編、陳斐執行主編)中摘選由民國大師、方家所撰寫的詩詞論章,引導廣大讀者領略中華詩詞之美,進而掌握中華詩詞創作和欣賞的基本法門,推動詩詞文化的研究、創作和普及。

跟民國方家學詩(五)論楚辭

引論

《詩經》三百篇無楚風,仲尼反魯正樂,不論楚聲,豈以其地僻在南服,輶軒采詩,曩不之及,且文詞詰屈,音調恢詭,非諸夏詞人所能盡憭邪? 自屈原崛興,振藻騷壇,弟子宋玉、景差、唐勒繼起,述作益富。漢劉向都爲一集,目爲《楚辭》。黃伯思謂:“屈宋之文,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謂之《楚辭》。”(《新校楚辭敘》)其說是矣。抑《楚辭》全文,包有民衆歌謠,巫覡樂曲,及後人之擬作,故其風格頗露歧異,而《漢書·藝文志》統名之爲“屈原賦”者,蓋猶希臘荷馬之史詩,成於衆手,而史家率名之爲“荷馬詩”也。請申論之。

《楚辭》背景

荊楚爲西南之澤國,實神州之奧區,東接廬淝,西通巫巴,南極瀟湘,北帶漢沔,仰眺衡嶽、九疑、荊峴、大別之峻,俯窺湘沅、資澧、洞庭、彭蠡之浸,山林蓊鬱,江湖浚闊,溪流湍激,崖谷嶔崎,山川之美,超乎南朔,緣此風俗人情,蒙其影響,遂以下列諸事,特著於載籍焉——

1、民豐土閒,無土山,無濁水,人秉是氣,往往清慧而文。(劉禹錫說)

2、山川奇麗,人民俯仰其間,浣濯清遠,愛美之情特著。

3、民狃於山澤之饒,無飢寒凍餒之慮,人間實際生活非所顧慮,好騁懷閎偉窈眇之理想界焉。

4、俗信巫而尚鬼(王逸、朱熹說),神話發達。所謂“三皇五帝之書”,中原不可見者,楚史倚相得盡讀之,緣是宗教思想流行。

5、地險流急,人民生性狹隘(酈道元《水經注》說),其愛鄉愛國之念固執不化,萬折必東。

右列諸事,皆形成楚人文學之背景,言《楚辭》者所當加意者也。

屈原思想及其特性

昔人之品騭屈賦者,劉安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王逸謂:“《離騷》之文,依經立義。”漢宣嗟嘆,以爲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風雅。(《文心雕龍·辨騷篇》)四家舉屈賦以方經,固以屈子之思想淵源於儒家也。近人又謂:“其隗意奇行,超然高舉,厭世之思,符於莊、列;樂天之旨,近於楊、朱。推其原流,實本於道家。”(劉君《文說·宗騷篇》)

竊按屈子非儒非道,實混合儒道以自成一家者也。試觀《離騷》之自陳曰:“爲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爲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將遠逝以自疏。”《涉江》曰:“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吾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固抱道家出世思想者也。

乃《離騷》又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遠遊》又曰:“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其悲天憫人之懷,又復近於儒家也。原既不忍離羣獨立,願立志以拯救斯世斯民矣。

雖然,當世之人羣則又如何?“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爲度。”(《離騷》)舉世滔滔,又若是其險隘也。“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爲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爲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同上)即有一二君子,亦如白沙在泥,與之俱黑,安足與之言適道者哉? 故漁父勸其不凝滯於物,而與世推移,謂:“舉世皆濁,何不汩其泥而揚其波? 衆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即原自解,亦言:“懲熱羹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 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惜誦》)然而民生各有所樂,原獨以好修爲常。《橘頌》曰:“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寧體解而不肯變其常度焉。原蓋思出世而仍求用世,善救人而不能無棄人,斯儒道兩家思想混融於其一心,而成此矛盾之人生觀也。

班固謂屈原“露才揚己,忿懟沉江”。今按《離騷》言:“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 曰黃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餘有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以言怨懟,其痛心疾首,情見乎辭矣。然惟怨之也深,其愛之也乃愈切。“餘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捨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離騷》),其肫切懇至爲如何,所謂“九死不悔”者非邪? 女嬃申申以戒之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衆不可戶說兮,孰雲察餘之中情。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離騷》)原亦自謂:“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同上)誠以彼之才,遊說諸侯,何國不容,而必自令若是? 然原又曰:“陟升皇之赫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同上)終不忍棄父母之邦而遠適也。及至過夏首而西浮,顧龍門而不見,沿洞庭以下江,哀故都之日遠,其魂魄猶一夕而九逝,冀得返其故鄉。鳥戀舊林,狐正首丘之志,未嘗斯須去諸懷也。怨君而不忍背君,去國而不能忘國,此又其思想之矛盾,而不知所從適者也。

夫楚立國江漢之濱,山川奇麗,生活優美,人民重精神而輕實際,故其思想源於道家者多。而屈子以宗室之親,際陽九之運,感時撫事,怵目劌心,加以廉正潔清之操,纏綿悱惻之忱,怨悱不亂,永矢弗諼,其特性之所表見,視儒者“知其不可而爲”之志,又何異焉?

惟其思想源於道,而性質復近於儒,兩者反覆於其胸中而莫知所擇,遂擠原於死地,舍自殺無他途可出矣。吾故謂屈原混儒道爲一家者此也。

《楚辭》篇目

《漢書·藝文志》著錄屈原賦二十五篇。後人因謂自《離騷》以下,《九歌》《九章》及《天問》《遠遊》《卜居》《漁父》,並出屈原之手。今按王逸章句標《楚辭》爲“經”。洪興祖《補註》目錄,“九歌”下注雲:“一本《九歌》以下至《九思》皆有‘傳’字。”朱熹《楚辭辨證》引孔穎達曰:“凡書非正經者謂之傳。”又曰:“按楚辭屈原《離騷》謂之經,自宋玉《九辯》以下,皆謂之傳。”是文之出於屈子者爲經,不出屈子者爲傳。洪興祖所見古本,《九歌》以下,皆題曰傳。則舍《離騷》一篇外,古人未嘗以爲皆屈文也。《漢志》統稱“屈賦”,舉其大以賅其餘,亦猶管子書出六國時爲管學者之手(章學誠說),《漢志》特著《管子》八十六篇也。

二十五篇之目,凡《離騷》一篇,《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天問》《遠遊》《卜居》《漁父》各一篇,其數適符。林雲銘據司馬遷贊“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云云,定《招魂》爲屈子之作。更謂《九歌》之《山鬼》《國殤》《禮魂》,祭非國家正神,三篇實爲一篇”,以求合二十五篇之數。(《楚辭燈》)馬其昶亦曰:“太史公明言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則《招魂》爲屈原作,固然無疑。王逸乃以《大招》當之,誤矣。”(《屈賦微》)又曰:“王船山說,‘《九歌》前十篇皆有所專祝之神,至《禮魂》則送神之曲,爲前十篇所通用。然則《禮魂》各附前篇之末,不自爲篇數’。今定自《離騷》至《漁父》二十四篇,入《招魂》一篇,凡二十五。”按前人以二十五篇統出原手,必增損篇第,求合其數。今訂《楚辭》成於楚人,當逐篇討論,不必拘執確數,妄事分合矣。

(一)《離騷》一篇

王逸《章句》曰:“屈原之所作也 …… 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史記》本傳定屈子賦騷於見疏以後,使齊之前,則原第一次被放後之作品。其首章自敘世家,篇末略見己志,篇中示耿介,慕靈脩,立身行事,反覆申陳,實屈子自作之敘傳也。

(二)《九歌》十一篇

《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王逸曰:“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怫鬱。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爲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以見己之冤。”朱熹《集註》曰:“蠻荊陋俗,詞既鄙俚 …… 屈原既放逐,見而感之,頗爲更定其詞,去其泰甚。”按王說《九歌》屈原因楚樂章而作,朱說屈子重加潤色,舊文出於鄙俗。今讀其詞,如《雲中君》之猋舉,《湘君》之猶夷,《山鬼》之窈窕,《國殤》之雄毅,風格各殊,斷非出於一手。曾經屈子訂正與否不可知,謂出於民衆,誠可信也。

(三)《天問》一篇

王曰:“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旻昊,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故其文義不次序云爾。”則屈子題壁之詞也。雖文義不次,而約略可稽。蓋首問天文,則自混沌以至星辰;次問地理,則自汨洪以至物類;終問人事,則由皇古以至戰國。縱橫俯仰,上下古今,莫不苞舉,凡百有一十六事,誠傑構也。惟祠廟非一,奇怪雜陳,見有先後,圖或重複。後人纂組,不得其次,致文義錯落,雖劉向、揚雄不能詳悉耳。

(四)《九章》九篇

《惜誦》《思美人》《抽思》《涉江》《橘頌》《悲回風》《惜往日》《哀郢》《懷沙》王曰:“屈原放於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洪興祖據《史記》“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王怒而遷之,乃作《懷沙》之賦”云云,斷《九章》作於頃襄王時。朱熹則曰:“屈原隨事感觸,輒形於聲。後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爲一卷。非必出於一時之言也。”林雲銘乃謂:“《惜誦》《思美人》《抽思》作於懷王時,《涉江》《橘頌》《悲回風》《惜往日》《哀郢》《懷沙》作於頃襄王復放江南之後。”今按《惜誦》《思美人》《抽思》三篇皆被放前作,《哀郢》《涉江》紀其東遷南遷之途程,《惜往日》《悲回風》《懷沙》則臨絕之音也。其行文直致,辭極悽愴,視《離騷》尤激切雲。

(五)《遠遊》一篇

王曰:“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於世 …… 乃深惟玄一,修執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發,遂敘妙思,託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曆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思信之竺,仁義之厚也。”或謂屈子心存宏濟,出世長生之念,似非所有。不知屈子求仙之想,正由時俗阨迫而生。《離騷》言“遠逝自疏”,《涉江》願“高馳不顧”,比物此志也。特是篇文句,多摘自《離騷》《九歌》《天問》《九章》,且與嚴忌《哀時命》,司馬相如《大人賦》,及《老》《莊》《淮南》諸書相合,頗疑其出於依託,非原作也。

(六)《招魂》一篇

王逸定爲宋玉之作,王夫之、馬其昶據《史記》歸之屈原,其見然矣。林雲銘且以篇首敘文言“朕”,篇末亂詞言“吾”,謂爲屈子自招之文。

(七)《卜居》一篇

王曰:“屈原忠直而身放棄,心迷意亂,不知所爲,乃往至太卜之家,稽問神明,以定嫌疑,故曰卜居。”朱謂:“屈原哀世人習安邪佞,違背正直,陽爲不知二者是非可否,託於蓍龜,以警世俗。”按王主自決,朱主覺人,似後說爲當。

(八)《漁父》一篇

王曰:“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容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漁江濱,欣然自樂。時遇屈原川澤之域,怪而問之,遂相應答。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詞以相傳焉。”按《卜居》《漁父》非屈子自設問答之詞,蓋楚人追敘其詞,則二文不出於原矣。

(九)《九辯》九篇

王曰:“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 …… 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

(十)《大招》一篇

王曰:“《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莫能明也。”朱熹曰:“今以宋玉大小言賦考之,則凡差語皆平淡醇古,意亦深靖閒退,不爲詞人墨客浮誇豔逸之態。然後可知《大招》爲差作無疑也。”王逸《章句》於《大招》後附錄《惜誓》一篇,淮南小山《招隱士》一篇,東方朔《七諫》七篇,嚴忌《哀時命》一篇,王褒《九懷》九篇,劉向《九嘆》九篇,王逸《九思》九篇。按自《離騷》至於《大招》,文出楚人,目爲《楚辭》。《惜誓》以下,則漢人擬騷之作也。說者以楚辭多出於屈原,遂並《九歌》亦歸之原著,擬騷多吊原之詞,遂謂淮南小山文亦招原,則立說渾含,無當本旨,不可不辨。

《楚辭》技術及其修詞

上述《楚辭》背景及作者思想、身世,大端略備於是矣。茲更進而論《楚辭》技術,分描寫、想象、抒情三者述之。

(一)描寫

劉勰謂:“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採附聲,亦與心而徘徊 …… 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於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羣積矣。”(《文心雕龍·物色》)又曰:“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以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又《辯騷》)《楚辭》描寫對境,誠能曲盡形容,使人瞻言而見狀,即字而知時也。分述如後。

a. 狀人,寫神人服飾。

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離騷》)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涉江》)

右自狀。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雲中君》)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東皇太一》)

右寫靈巫。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

右寫鬼神。

b. 狀物,寫客觀對象。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涉江》)

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悲回風》)

右寫山。

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湘君》)

馮崑崙以瞰霧兮,隱 山以清江。憚湧湍之礚礚兮,聽波聲之洶洶。(《悲回風》)

右寫水。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九辯》)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收恢臺之孟夏兮,然坎傺而沉藏。(同上)

右寫氣候。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

右寫風雲。

秋蘭兮蘪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少司命》)

鳥獸鳴以號羣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悲回風》)

右寫草木鳥獸。

(二)想象

詩人重客觀之描寫,尤重主觀之想象。描寫者刻畫自然界之實在境,想象則表見心靈中虛構之境也。蓋圖狀山川,影寫雲物,不過摹擬自然之印象。若夫觸物圓覽,擬容取心,則就外界印象,加以心靈之陶冶,自律之綜合,然後呈見而出,使之融合成新生命、新印象。劉勰所謂“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爲功,物色盡而情有餘者,曉會通也”,斯之謂矣。茲就《離騷》一文徵之,其想象約別數類。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爲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爲理。

右所想象之鬼神。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右所想象之神女。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爲餘佔之。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右所想象之靈巫。

駟“玉虯”以乘“鷖”兮,磕埃風餘上徵。

吾令“鳳鳥”飛騰兮,又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吾令“鴆”爲媒兮,鴆告餘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餘猶惡其佻巧。

恐“鵜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爲之不芳。

爲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爲車。

揚雲霓之晻靄兮,鳴“玉鸞”之啾啾。

麾“蛟龍”以梁津兮,詔西皇使涉餘。

右所想象之鳥獸。

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攬“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 。

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爲此“蕭艾”也。

“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既幹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右所想象之草木。

步餘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懸圃”。

飲餘馬於“咸池”兮,總餘轡於“扶桑”。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邅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餘至乎“西極”。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爲期。

右所想象之境界。

統觀前例,神女可以寄情,靈氛可爲佔吉,鳳凰蛟龍可效馳驅,蘭蕙蘅芷可供服飾,加之紲馬閬風,驂螭懸圃,路不周以左轉,遵赤水而容與。屈子之文,可謂苞宇宙於毫端,騁玄思於無極者矣。此古代文學中之象徵主義,兼富於神祕色採者也。

(三)表情

劉勰言:“詩人什篇,爲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爲文而造情 …… 爲情者要約而寫真,爲文者淫麗而煩濫。”(《文心·情采》)此言宋玉以下諸家也。若夫辭采繁富而情性不失其切摯者,其惟楚人之文乎? 可謂文情相生者矣。試述其例。

1 . 憤激語。中懷鬱伊,盡情傾吐,遂有憤激語,如:

忳鬱邑餘侘傺兮,吾獨困窮乎此時也。寧溘死而流亡兮,餘不忍爲此態也。(《離騷》)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惜往日》)

2 . 委婉語。含蓄蘊藉,婉而成章,詩人溫柔敦厚之旨也,如: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恍惚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湘夫人》)

釋惠洪《冷齋夜話》引張栻曰:“作詩不可直說破,須婉而成章,《楚辭》最得詩人之意,如言‘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思是人也而不言,則思之意深而不可以言語形容也。”劉熙載《賦概》曰:“‘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未敢言來。有目擊道存,不可容聲之意。”

3 . 壯烈語。慷慨悲歌,使人一讀一擊節,如: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國殤》)

4 . 反覆語。欲趨吉而不忍,明知害而故爲。反覆兩言,不得已之苦衷畢見。

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離騷》)

餘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捨也。(同上)

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同上)

5 . 迴旋語。蟠鬱頓挫,百折千回,不覺其言詞之曼衍,情致之纏綿也,如:

心鬱邑餘侘傺兮,又莫察予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詒兮,願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餘知兮,進號呼又莫餘聞。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惜誦》)

6 . 層疊語。一意而作數層寫之,借增人感,如:

悲哉,秋之爲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壈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九辯》)

“蕭瑟”以下皆形容秋氣,連作十層寫之。

7 . 反語。反言若正,見事不可能,徒勞無益。

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湘君》)

水中無薜荔,木末無芙蓉,喻求神之空往也。

8 . 希冀語。表示胸中希求,如: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離騷》)

9 . 反詰語。反辭詰責,見言外之旨,如: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離騷》)

麋何食兮庭中? 蛟何爲兮水裔?(《湘夫人》)

10 . 呼問語。呼其人而詰問之,如: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離騷》)

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餘聽?(同上)

請問於兮,餘去何之?(賈誼《 鳥賦》)

11 . 相形語。兩端較量,見無坦途可出,或哀樂以相形而益顯,如:

退靜默而莫予知兮,進號呼又莫予聞。(《惜誦》)

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思美人》)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

12 . 誇飾語。充類至盡言之,不必符於實際也,如: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

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

外此,《楚辭》句法之排列,有異於恆言者,如雲“吉日兮辰良”,文法錯綜,“高餘冠之岌岌,長餘佩之陸離”,狀字列前(“高”“長”皆狀字,應置句中),皆當日文句之奇侅者也。至“兮”字爲語所稽(《說文》),“些”即詩中之“斯”(王引之《經傳釋詞》),“只”即詩中之“止”(《學齋呫嗶》),則又《楚辭》中之助語,蓋皆所以曼引其聲,便於諷吟者也。

本章參考書:

王逸《楚詞章句》

洪興祖《楚詞補註》

朱熹《楚詞集註》

林雲銘《楚詞燈》

戴震《屈原賦注》《屈賦通釋》

馬其昶《屈賦微》

陳瑒《屈子生卒年月考》

劉師培《古歷管窺》(辛亥《國粹學報》中)

範希曾《屈原生卒年月及流放地考》(《國學叢刊》中)

胡光煒《離騷文例》(同前)

楊偉業《屈原事蹟》(《廣大文科季刊》)

注:本篇摘選自《中國韻文通論》之“論楚辭”章,作者陳鍾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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