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記得,與先生相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當時,兩岸信息不暢。先生通過我認識多年的香港大學陳耀南教授轉來一信,垂詢中華書局出版的《魏源集》中的《公羊春秋論》上下兩篇是否爲魏源所作。說實在的,由於兩岸長期隔絕,加上我孤陋寡聞,當時並不知道先生的大名,也無緣讀過先生的任何著作,更不知曉先生在臺灣乃至國際上的學術聲譽和地位。只是覺得海峽對岸有一位學者居然知道我,曉得我比較熟悉魏源研究的資料,還特地託人轉來了信函說是向我“討教”,雖說不上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倒也着實激動又感動了一番。於是,連夜提筆給先生寫信,詳細寫下我對此事的看法。第二天,又補充了若干材料,一併寄給陳耀南教授,請他轉寄臺灣。先生很快來信,同意我的看法:《公羊春秋論》上下兩篇是略早於魏源(1794—1857)的清代經學家劉逢祿(1776-1829)所作,並非是魏源的作品。關於此事,先生在其所著的學術自傳《思想的探險》一書中作了記載:

我在尚未開放探親之前,便因文獻的真僞問題,經由香港大學的陳耀南教授,與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的黃麗鏞教授通信討論,陳、黃皆魏源專家,陳氏著《魏源研究》,對這位19世紀的大思想家,做了全面的探討;黃氏早年與吳澤合撰《魏源<海國圖志>研究》長文,又成《魏源年譜》,並與楊慎之合編《魏源思想研究》,他們的書對我寫魏源一章,頗多助益。我爲了不能斷定大陸中華書局出版的《魏源集》中的《公羊春秋論》上下兩篇的真僞,寫信向黃教授討教。

先生接着用2頁篇幅摘錄了我寫他的信的主要內容。其實,對上述問題先生早就作出了準確的判斷,只是出於學術的嚴謹,再徵詢一下別人的意見,足見先生虛懷若谷的學風和品德。臺灣開放回大陸探親是1987年11月以後的事。我與先生的首次通信,雖然記不清準確的日期,但應該比1987年11月還要早一些。開始時,是請陳耀南教授轉交,過了一段時間,便能直接聯繫了。

(二)

我記得,1988年5月上旬,先生來信說,準備回大陸探親,會先飛到上海,待一兩天,然後坐火車回鎮江老家。先生沒有說回來的具體日期,只是說到了上海會與我聯繫。我很是興奮,很是期待。無奈不知先生來的具體日期,也不知飛機航次,無法去機場迎接,只能靜靜的等候。大概是過了有10 天吧,歷史系辦公室通知我:有客來訪。當時大多人家沒有安裝電話,是通過公共傳呼電話告知的。我心想肯定是韋先生來了,便從家屬區趕到辦公室。

只見先生身穿深色西服,佩帶淺色領帶,配一條深灰色西褲,褲縫燙得畢直,皮鞋擦得亮亮的。烏黑的頭髮,一絲不亂。面部表情比較嚴肅,顯得十分沉穩。個子雖然不高,但很有精神,完全不像一位60多歲的老人。先生這個形象深深留置在我的腦海中,即使後來見到先生晚年的照片,也會立刻轉換成當年的記憶。

我安排先生在學校的招待所住下。條件比較差,房間裏沒有裝空調,只有臺式電扇,好在5月的上海還不算太熱。略作休息後,先生說要給香港的陳耀南教授打個電話。當時大家都沒有手機,我陪同先生到招待所的服務檯要了個長途。先生高興地跟陳教授說,已經到了上海,住在華東師範大學。接着,我邀先生到校園走走,參觀參觀。我對先生說,人們都稱讚師大是滬上高校中最美麗的校園,綠樹成蔭,繁花似錦,還有一條名聞遐邇的麗娃河,流淌着各種令人遐想的傳說。走到麗娃河上的麗虹橋時,先生建議拍張照。我沒有相機,是用先生帶來的相機,請路過的同學幫忙拍了一張先生與我的合影,先生回臺灣沖洗後寄給了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時不時會拿出來看看。(照片一)

第二天,我陪先生去閘北、虹口一帶尋訪先生在上海的舊居。40年了,街道、房屋變化很大,找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找到,很是遺憾。下午,先生就回鎮江去了。我邀請先生在師大作學術演講,他答應返回上海時一定講。

先生從鎮江返回上海後,在師大作了一次演講,出席了一次學術座談會。學術演講安排在當時師大最好的大會議室——校辦公樓小禮堂內舉行。我請哲學系副主任丁楨彥教授主持。哲學系創始人、時任名譽主任的馮契教授,歷史系系主任陳崇武教授和兩個系的衆多師生出席聽講。這應該是先生回內地後作的首場學術演講。(照片二)

他講述了自己從事學術研究的經歷,介紹了臺灣學術界研究的大體情況,表達了要與內地學術界相互交流,共同探討,促進中國學術文化事業發展的意願。先生演講內容充實,語言精闢,具有十分強的感染力。說到動情處,先生站了起來,把外套脫了,不用講稿滔滔不絕講演,得到師生的歡迎和讚賞。(照片三)

先生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在臺灣來說就是一口正宗的國語。先生生在江蘇鎮江,長在上海,我是鎮江鄰居常州人,在上海也生活了30年,仔細聽先生演講,還是能感覺到有絲絲江蘇、上海的鄉音,倍覺親切。 隨後的座談會是小規模的,在哲學系的會議室裏。室內沒有投影設備,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了“熱烈歡迎臺灣著名學者韋政通先生來華東師大哲學系歷史系講學”。室內坐滿了人,哲學系的曾樂山、丁楨彥、趙修義、朱貽庭和歷史系的劉學照等諸位教授以及研究生都來了,座談氣氛十分活躍。(照片四)

(三)

我記得,1989年4月在上海再次見到了先生。

這次先生是應復旦大學歷史系的邀請來講學,住在復旦。先生來信告訴了我他來滬的日期和航班。師大校區在中山北路,去虹橋機場要換好幾次公交車,當時出租車極少,不大好叫到。我是一個普通教師,不方便、也不願意去學校車隊申請派車,就騎了自行車去機場接先生。復旦大學是姜義華同志來接先生的,離開機場時,他邀我同車返回市區。我心裏想我的自行車還在停車場吶,只好託詞說,我還有些事暫時不回學校。等他們驅車離開後,我取了自行車獨自騎回學校,到家天已經很黑了。

隔天,我去復旦大學看先生。他住在復旦接待客人的專家樓裏。交談中,我告訴先生,復旦大學旁邊有一條以先生名字命名的馬路,叫政通路。先生問:“真有此事?”我笑着說:“先生要是不相信,不妨去看看。”先生來了興趣,說:“走,去看看!”我一邊陪先生從復旦校門口走出去,一邊簡要介紹了政通路的來歷:1929年7月上海特別市政府通過了《大上海計劃》,將北鄰新商港、南接租界、東近黃浦江,地勢平坦的江灣一帶劃爲市中心區域。該計劃各項工程於1930年上半年開始建造,在一片農田間修築了一系列道路。其中,在西南分區(大同路以西、三民路以南),縱向道路以“國”字頭命名,有10條,如國權路、國和路、國定路等;橫向道路以“政”字頭命名,有12條,如政熙路、政修路等,政通路就是其中的一條。走出校門,很快就到了政通路,先生看到路邊有一塊“政通路”的路牌,笑一笑,說:“真有政通路。”我問先生:“要不要拍張照,留作紀念?”他答應了。我請先生站在路牌前,用先生自己的相機拍下了這個鏡頭。 先生後來來信說,沖洗出來看看蠻好的。在出版《思想的探險》學術自傳時,先生把這張照片印在書的封底上。我只是覺得有點遺憾,我攝影的水平太次,要是先生再往旁邊站一點,效果會更好。(照片五)

先生準備離開上海去鎮江前,我又去復旦看望。他正在整理行裝,對我說:“幾位朋友盛情送給我好多書,很重很重,我要先回鎮江,再去北京,實在帶不走。我把我已經有的幾本送給你吧。”我當然很樂意接受,謝過了先生,帶回來了。其中有一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6卷本《章太炎全集》至今仍在我的書架上。還有一位朋友留下了一大包書稿,有手寫在大稿紙上的文章,更多是報刊文章的剪貼,是請先生推薦給臺灣出版單位的。先生要我代爲保管一下,等聯繫上出版單位,有確切消息後再寄去。我也一併帶回了學校。

先生在《思想的探險》一書中說,1989年來複旦講學時,“仍到華師大與教師們座談”。不知什麼原因,我怎麼也不記得這件事,我想先生的記憶應該是正確的,那麼負責接送先生的也應該還是我。還有一件事,我一直疑惑不解:先生兩次來上海很多細節歷歷在目,記得很清楚,爲什麼沒有一點宴請先生的記憶,也沒有看到一張相關的照片。是我不懂禮數,還是因囊中羞澀有心無力沒有招待先生? 想了很久很久,還是沒有答案。

(四)

我記得,8月10日,學生在微信羣裏轉來先生逝世的消息,我驚住了,呆呆的坐在書桌前,內人看見我不說不動,過來問我:“怎麼啦?”我喃喃的說:“韋先生走了,韋先生走了!”我也不知到何處去悼念先生,只是深深的回憶起往事。

10月下旬,深圳大學王立新教授囑我爲紀念先生寫點文字,我應允了。於是寫下三十年前我與先生最初相識和交往的點滴,但願化作花束,獻給天堂裏的先生。難忘先生,先生難忘。

2018年11月9日寫於華師範大學一村寓所,時年七十有九

作者黃麗鏞,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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