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奧巴馬說，米歇爾不在乎媒體怎麼寫我，她只關心我去不去倒垃圾，帶不帶孩子上公園。以前看到這句話，我會認爲是米歇爾相信他的爲人、更注重家庭互動。年齒漸長，我有了更深的領會。

生活是這樣的，維持一個家庭共同體需要做一些最基本的努力，比如獲得錢物、烹製食品、整理家務、教養孩子、贍養老人、往來交際······這些事都是細碎的、無趣的、疲累的、經年長久的，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決不是享受，而是消耗，是沉重的負擔。但這些事一定要有人做，你不做，他就要做，兩個人都不做，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

但我們的時間精力都是有限的，每個人的骨子裏都有懶惰的渴望，都想閒逸、自由、無拘無束。生活在一起的人，與其說如膠似漆溫情脈脈，還不如說很多時候是彼此最粗暴最瞭解最狡猾的鬥爭對手，爭奪的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最根本的資源：時間和精力。你多一點他就少一點，他多一點你就少一點，沒有意外。

所以我們會去計較誰做得多一點、埋怨誰這會太閒了點，我們會去邀功、顯擺，會收藏對方的陳谷爛芝麻、在需要時翻出來鄙夷一番，會易怒於對方的評價，嘲諷對方沒本事沒出息沒前途······這一切隱祕的本能般的言行，是爲了給自己付出的時間精力爭取更好的報償，報償是更高的家庭地位、更有利的話語權和更多的休閒時間。所以，奧巴馬在外天大的醜聞，也不及幫忙幹一點家務來得對米歇爾更有效用。

02

在生活眼裏，家庭是責任、是付出、是消耗、是忍受，她的美滿融洽意味着那些結成家庭的人，需是勇於承擔的、樂於奉獻的、幹練堅韌的、寬容無求的。在以家庭、宗族爲中心的傳統時代，個人接受的社會教育就是承擔、容忍、勤勞、無我，所以那時代的人天然融於家庭生活，分工明確、默默承擔、相安無事。我們常常看到傳統文化影響下的老夫妻，談不上誠摯愛慕，但舉手投足都是默契協調的，他們對自己應該爲家庭爲對方做什麼有清晰的認識，並毫無疑問地接受了。

但在現代社會，個性的張揚，物慾的享受，纔是浩浩蕩蕩的主流觀念，堅持個人權利和自我追求才是毫無疑問的。在缺乏信仰約束的中國社會尤其如此，人們傾向性地接受了輕鬆自利的“個人需求天經地義”，遺忘了更重要的硬幣另一面，自強自立自我負責。

03

室友L苦惱地問我說，發生矛盾後，她都會和男朋友開誠佈公地談，但談來談去仍然什麼也解決不了，相反，兩個人常常以不滿、怒氣、不甘心的息事寧人、草草讓步來結束對話。

我說，攤開交流是一種好的溝通技巧，但你們需要的不是各執一詞地告訴對方，自己有什麼什麼樣的習慣、想有什麼什麼樣的需求、要求什麼什麼樣的權利、暗示對方應該盡什麼什麼樣的義務，你們需要的是甘願爲對方放下自己的訴求。你們不夠愛彼此，從來沒有失去過對方，你們把在一起看作是理所當然，對對方的愛從來沒戰勝過你們的自我、放低你們的自尊、壓倒你們的慾望。愛的問題是什麼技巧都解決不了的，但愛能勝過一切技巧。

太多情侶是這樣了，他們各說各話，把自己願意跟別人談戀愛的舉動當作是賜予。在他們看來，自己的習慣與生俱來，自己的需求天經地義，自己的權利神聖不可侵犯。每個人都在表達，儘可能地表達，事無鉅細，時無往來，好讓別人儘可能地理解、然後給自己讓步。這就是絕大多數交流的實質目的。

很少有人在傾聽、在思考、在改變，取悅別人成了犯賤，溫柔變成了矯作肉麻的字眼，甚至在別人退一步時，很多人的主要反應竟是，退得還不夠！

04

現代人太愛自己了，愛自己的習慣，愛自己的理想，愛自己的尊嚴，愛自己的自由。真的，每個人都沒錯，每一個訴求都是合情合理的，全能的上帝都無法裁斷。但這樣的人結成的婚姻、組成的家庭就只能是這樣：不想承擔，只有計較，不願寬讓，只有爭執······繼而是不滿、怨恨、疲累、死水一樣壓抑、對感情失望、對生活冷漠、對他人不相信。

沒有一個人幸福，沒有一個人不受傷，也沒有一個人認爲自己有責任，感情無緣無故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死去了，一同死去的還有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高貴的事物的信心。這個社會的輿論幾乎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共識：所有感情註定都會磨損，談論真愛是可笑的值得懷疑的，家庭生活如果不是難以忍受的，就是勉強忍受的。

05

這麼看，現代人的婚姻家庭似乎難免悲劇了，那些宣揚個人主義的啓蒙思想家應該自掛東南枝！但毒蛇七步之內必有解藥。啓蒙思想家用個人主義推翻了封建人身枷鎖，與此同時，愛情也被史無前例地讚美高揚起來，愛情成了自由靈魂的一個必然追求。個人主義讓人執着自我，熱烈的愛情讓人忘記自我，個人主義發揮人的力量，溫柔的愛情讓人約束力量。自私與付出，放肆與自縛，愛情解了個人主義的毒。

愛情讓人有了心，去感受不一樣的美好。閒散慣了的人發現，鄭重承諾帶來的方向讓自己非常踏實，追求享受的人發現，讓另一個人愉悅反而自己更加滿足，固守習慣的人發現，爲別人改變反而自己更優秀自信，執着自尊的人發現，低頭讓步反而自由度更大。

愛讓人放下粗礪堅硬的盔甲，掌握到一種敏銳溫和柔弱的力量，博大而軟韌，源源而不絕。兩顆心靈的融合讓人在習以爲常之外，看到另一個豐富自洽的世界，那裏有不幸、痛苦和哀傷，更有奇妙的靈感、活潑的智慧、讓人忍俊不禁的趣味，你甚至會羨慕嫉妒恨而自愧不如。

06

對於真正想完善自己的人，家庭生活是最好的修煉。生活的細碎還在，但你感到自己的耐力專注力在穩定上升，生活的無趣還在，但你的幽默自嘲越來越得心應手了，生活的疲累還在，但你熱愛上了學習用效率更高的方法去做事，生活的經年長久還在，你卻看到了自己給愛的人帶來了安全、信賴、滿足與幸福。

肉體惰性的噪音無法掩滅，但我們可以用精神成長的滿足打壓它、削弱它、取代它。家庭的生活變成了精神創造與發現之旅，我們結伴磨礪智慧、錘鍊更強大的自我，在彼此的眼中獲得兩個世界的風景，建造一個飽滿生動、又流溢着愛與趣味的家園。

有人會說，爲什麼我的愛情不能這樣？我想，沒有放棄自我戰勝自我的感情也能稱爲愛情嗎？也許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愛上別人。

07

我相信愛情，有長久的愛情，但她和任何關係一樣，只有雙方能長久地從中獲益，才能長久地延續下去。獲益遠不止是彼此的生理慾望、家庭財富，更多的是，熱烈愛着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會有十分敏銳的個體感受，強烈的渴望會促使自我意識萌發、長大；我們會迫切地想去呈現最好的自己，深刻感到自己的不足不完美，充滿動力去改善自己，認識和行動強有力地結合在了一起、去塑造一個全新的自我。

這在充滿惰性、隨習慣逐流的日常生活裏是極難實現的，愛提供了一次蛻變的契機，愛的過程就是自我發現、自我審視、自我完善的過程。所以，對自己的獨特、完美和人生期望越高，就越能在愛的過程中感受到自我意識在一點一滴互動中的細微波動，也就越能從中思考汲取、不斷改善，獲得更深刻廣闊的見地和更平和自如的生活。

這對有精神追求的人來說，是極大的獲益，因爲這實際上是養成了感受並思考生活的習慣，一種不斷更新自我的學習習慣。人因此感到每天都是嶄新的、每天都充滿着豐富與新奇，我們甚至能聽見心靈拔節成長的雀躍聲，生活的單調、瑣碎和貧乏消解了，我們獲得了愛的能力，自我滿足、愉悅的能力。

隨着同理心、感受力的增進深厚，我們越來越意識到每個人的難處，我們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理解、包容、尊重的情感漸漸化去了抱怨、偏狹、隨意，我們的愛人、身邊的人都能感到生活的溫馨與柔軟。

而生命有着不同階段、甚至隨時隨地都有全然不同的境況問題，不必擔心思考沒有了新鮮的素材，我們並肩攜手細水長流就能得到心靈上的充實。事實上，擁有愛的能力的人是最忠誠專一的，他們有完全的能力去發展新的感情，但他們不願，因爲這會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而那本可以用在思考、用在讓心靈安寧上。

愛情的榮光取決於一個人對自己的要求、對生命體驗的感受。兩個人心靈成長的活力與追求高度，是愛情的真正壽命。愛是實踐，是發現，是自我完善，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獨一無二，如果有人想寫一本有關愛的書，那就是他整個生命、全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