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鍾鑑先生是我國著名哲學史家和宗教學家,中央民族大學榮譽資深教授。他1957年考入北大哲學系,曾經師從馮友蘭、任繼愈、朱伯崑等教授。幾十年來,他專研中國傳統文化,碩果累累,出版專著多種。前不久,牟鍾鑑先生的專著《儒道佛三教簡明關係通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就本書涉及的相關問題,鳳凰網專訪了他。

牟鍾鑑先生

人物名片

牟鍾鑑,男,1939年出生,煙臺市芝罘區人。1951—1957年在煙臺二中讀書,並以煙臺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1957—1965年底,在北大哲學系攻讀哲學專業本科和中國哲學史專業研究生,師從馮友蘭、任繼愈、朱伯崑諸教授。畢業後進入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後調入中央民族大學。現爲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宗教學學科學術帶頭人,榮譽資深教授,是我國當代著名的哲學史家與宗教學家。其研究成果極爲豐碩,主要有《 呂氏春秋與淮南子思想研究》《中國宗教與文化》《中國道教》《走近中國精神》《儒學價值的新探索》《老子新說》《概說中國宗教與傳統文化》(與呂大吉合著)《宗教·文藝·民俗》《當代中國特色宗教理論探討》《新仁學構想》《道家和道教論稿》《中國文化的當下精神》等;主編《中華文明史·宗教卷》(十冊)、《民族宗教學導論》《道教通論》《宗教與民族》(1—6輯)等;參與寫作《中國哲學發展史》(1—4卷,任繼愈主編)、《宗教學通論》(呂大吉主編)、《中國道教史》(任繼愈主編)等。此外,還發表學術論文500多篇。主要兼職有: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中國宗教學會顧問、中國孔子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任、山東尼山聖源書院榮譽院長等。

牟鍾鑑:中國固有的文明必須和現代文明相銜接

家天下的社會制度延續越久,就會越來越保守,變得比較陳舊,自我更新能力不足。

朱熹提出存天理滅人慾。他的本意並不是說老百姓衣食住行這種生存的需求是不好,但是不要過度。

文化交流的過程背後不能有政治、軍事力量過分的介入,否則它就被扭曲。我強加給你,把你的文化給消滅,用我的文化取而代之,沒有融合,那不行。

儒家是一種動力系統,強調社會參與;道家是一種調控系統,人有了焦慮,他可以做自我調適,有一種心理上的自我安慰。

三綱和五常不是一回事,它具有時代性。所謂時代性,就是它是屬於變道,不是常道。

中國傳統文化最大的糟粕,就是君主專制傳統。

儒家本來就不是一個宗教團體,從來不重視發展多少教徒,儒學希望給社會各個領域提供一些基本的道德價值和道德規範,它並不重視具體的設計。

儒家得有一種人格的感召力,得有儒者的氣象,沒有這個,光靠語言和幾本書是不行的。

牟鍾鑑:《儒道佛三教關係簡明通史》

研究宗教緣起

從唯物主義到“唯心主義”

鳳凰網:我看過您寫的一篇很長的文章,說述自己的學術歷程求學的過程。您爲什麼會從事宗教研究?

牟鍾鑑:1957年我考入北大,新生不劃右派,但要參加反右。9月份右派基本上都劃定了,我們系也打了右派,有些右派很年輕,我心裏覺得有點過分。有一個右派劉國瑞由於有病住院降班到我們年級,是白族,我很同情他,覺得他樸實,成爲好朋友,後來下放到大興勞動,我給他很多照顧,所以他對我一直很感謝,畢業去四川工作,後來還給我寫過信。

我當時對反右不是很積極,但是學習很努力,學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經典著作。當時,我對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哈提的提綱》,《<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還有恩格斯《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終結》,《反杜林論》很有興趣。我對列寧的《哲學筆記》有興趣,對列寧的《唯物論和經驗批判論》沒有興趣。我當時覺得,列寧有一些提法有一點絕對化,太強調階級鬥爭和無產專政,但當時也不敢說。

我不是馮友蘭先生的嫡傳弟子。任繼愈先生是我的論文指導老師,馮先生是教研室主任,負責指導我和另外幾位研究生。做研究生三年裏,我經常到他家裏去,他有針對性的給我們做指導。

我們那時在大學裏學習,動不動就來運動,根本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反右之後又是大躍進,造成大饑荒,後來又經過“反右傾”、“四清”等一系列的政治運動。每一次運動,對知識分子都是摧殘。我覺得自己搞不了政治,也做不了商業,就喜歡做點學術。學術和政治要有一定的距離,不能脫離也不能混淆,不能以一個標準要求:政治往往是以利害作爲第一位的,而學術是以是非作爲第一位的,必須要有是非。

鳳凰網:馬克思強調唯物主義,認爲宗教是唯心主義,兩者根本就是對立的。

牟鍾鑑:是的。當時蘇聯日丹諾夫關於哲學史的定義,說:哲學史就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鬥爭的歷史,就是唯物主義在鬥爭中不斷發展的歷史。這是金口玉律,誰敢反對? 1958年大躍進,成立人民公社,講一大二公,我們在大興勞動。當時有一箇中農跟我說:老牟,這一套不行。我說什麼行?他說:包產到戶。我說您千萬別對外講,您一講就挨批判了。後來我們回來了,雖然也喫不飽,沒有油水,但是每月有33斤糧食。三年困難時期我有高興的一面,不搞運動了,不搞勞動了,可以讀點書。1962年我考上了研究生,讀到1965年畢業。前邊沒趕上反右鬥爭(新生不劃右派),後邊沒趕上文化大革命,好不容易在北大讀了八年書,我感到很慶幸。

以前中國沒有宗教學,毛澤東1963年有批示,要研究世界三大宗教,這纔在1964年成立世界宗教研究所。當時,任繼愈先生是所長,我是他的學生,1966年初分配工作到了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宗教研究所,後來歸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去了沒兩個月,我們學部就開始搞“文化大革命”。我生於一個小康之家,屬於那種很溫和的性格。我1965年在北大入黨時要改造,切掉小資的尾巴。這種改造之後,我在“文革”初期很積極。後來搞清查運動,我在幹校一邊勞動改造,一邊挨批判。從那以後,我開始反省,成熟起來,我又迴歸了自我。

直到1979年在昆明舉行宗教學研究規劃會議之後,宗教學纔在中國興起。到現在,還有許多人對宗教有偏見,缺乏知識,受科學主義影響,總是說它不科學,看不到它的心理和道德功能。所以,在中國研究宗教學比較難,但是我願意做,我覺得很有意義,有益於社會穩定和文化繁榮。到改革開放前期的80年代初,我開始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走自己的學術之路。我選擇的是文化改良主義道路,貫通古今,融合中西。

除了搞儒學研究,我又搞宗教學。我在這個領域堅持我自己的見解。我現在不管別人怎麼樣,只要請我去講,我一定講我自己的觀點,對得住我的良心,也能促進民族團結、宗教和睦。

儒家經世濟用

儒家要把“仁”放在第一位

鳳凰網:《儒道佛三教簡明關係通史》裏面說到,中國的三教是以儒家爲主,道、佛兩家爲兩翼。我覺得,儒家裏面有非常可貴的一面,就是從道不從君,像明代的大臣那種大無畏的精神,那種以道抗勢的氣概,這種傳統最可貴。像黃宗羲,他在《明夷待訪錄》裏面大罵皇帝。這一路的精神脈絡,在中國文化傳統裏面還是有的,但是這兩千年來相對比較弱。但是,現在搞新儒學的人很少講這個,有人提出一套很高蹈的政治秩序和道德理想,然後自認爲很高明。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牟鍾鑑:我覺得,在歷史上,這種傳統曾經起過極好的作用,唐代就做得比較好。歷史證明,如果真正按照孔孟之道的精華去做,可以把國家建設得非常好。但是我認爲,家天下的社會制度延續越久,就會越來越保守,變得比較陳舊,自我更新能力不足。所以到了後來,程朱理學一統天下。到明代,王陽明心學講個性解放,始終沒有被統治者納爲國家級的意識形態。清代是滿族入關,統治者要鞏固這個制度,他不可能讓以前那些帶有活力的儒家思想迸發出來。因此,清代大興文字獄,知識精英們都去搞漢學、考據學,根本都不願意和這一脈思想沾邊兒了,因爲弄不好就要出問題。

所以,這個制度從創立之後就越來越腐朽,使得國家衰弱下來。而儒學本身在這種制度的扭曲下,其生命力也在萎縮。像黃宗羲一類很有思想的人屬於支流,屬於邊緣化的。我曾對學生講,現代的很多理念來自西方,但不一定我們中國就沒有,黃宗羲並不是靠吸收西方的思想而寫出《明夷待訪錄》,他是在我們自己的文化裏面生出來的。他那個設計,按照我的老師馮友蘭講,就是現代的君主開明政治,他那個學校就相當於議會,他不說沒有君,但是對君要有極大的限制,這類似於英國,有個女皇,但是議會首相起絕大的作用。但是,黃宗羲也只能是說說而已,實際上做不到,所以我覺得儒家自身也應該好好檢討。

近代以後,那些新儒家基本上屬於學院式的學者,起不到實際的作用。應該說,他們的思想是相當不錯的,但遇到一個社會轉型的時候,往往是激進派像胡適、陳獨秀、魯迅等人的聲音特別大,而新儒家是屬於建設性的。當時的中國,袁世凱復闢帝制失敗以後,孫中山領導北伐很成功,但不久就去世了。如果孫中山活着,情況可能會好一些。以後就是軍閥混戰,不久蔣介石基本統一中國。從1927年到1937年,中國處在一個上升期。但日本又打進來了,1937年七七事變,中國實行全面抗日戰爭,救危存亡第一位的,哪還顧得上內部建設呢?抗日剛勝利以後,國共打內戰……。新中國成立,中華民族獲得獨立解放,在經濟、國防建設上取得重大成就。但又受蘇聯模式影響,過度強調階級鬥爭,對儒家持排斥態度。歷史就不允許中國人有充分的機會,把儒家一些好的理念用在治國理政上。但這只是早晚的事,我不認爲儒家的東西只能是說說。

鳳凰網:您強調了荀子和韓非子的不同。一般認爲,荀子是法儒,而韓非子是法家。具體說,他們的區別在哪裏?

牟鍾鑑:不一樣。荀子是韓非子的老師,但是這個老師管不了學生,學生從不同的方面去發揮,他也沒有辦法。後世對荀子的評價和研究,我認爲有一點不公道,荀子被貶低了。實際上,漢代真正起作用的是荀子的禮學,很多大儒都是荀子的弟子和再傳弟子。漢代禮學很發達,包含了德,包含了法,是禮主法輔。而韓非是以法爲教,反對德禮。

鳳凰網:您說到,宋代的思想、文化、藝術都達到了君主制的最高峯。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但是,《儒道佛三教關係簡明通史》裏面說到,宋明理學中的存天理滅人慾,對人過分的束縛,其實不符合孔子思想。爲什麼會出現這種變化?

牟鍾鑑:我考慮過,這主要是出於統治階級、君主專制制度的需要,統治者必須考慮,選擇什麼樣的學說有利於統治的穩定和延續。有一些帶有批判性的,個性很強的思想,統治者就禁止。除此以外,我認爲宋明理學內在的理論有缺陷。錢穆先生寫的《朱子新學案》裏邊強調朱熹論孔子那個“仁”,好極了!“仁”是什麼?就是愛護生命,這正好符合《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強調生命的重要性,生命的價值,這非常好。可惜的是,朱熹提出存天理滅人慾。他的本意並不是說老百姓衣食住行這種生存的需求是不好,但是不要過度,因爲當時生產力比較低下,您一味要求喫得特別好,穿得特別好,住得特別好,這就叫人慾過度了。朱熹的本意並不是要壓制老百姓,而是爲了約束權貴。宋代文化確實繁榮,主要是君主權力受到有效制約,文化政策比較寬鬆。

但是,朱熹這個理論的一個先天缺陷,就是沒有把“仁”放在第一位,而是把“理”放在最上面。這個“理”,容易變成一種被固化的規範,有利於統治階級。朱熹的思想在他生前並不被重用,作爲僞學受到打擊。到元代的時候,他的《四書集註》才作爲科舉考試的標準課本。從那以後,統治階級還是覺得理學好,到明代的時候覺得心學不行,因爲心學強調個性。到了清代以後,統治者就把理學裏邊的“仁”給取消了。孔子的思想叫仁禮之學,以仁爲內在的生命,以“禮”爲外在的表現。“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制度都建立在仁愛的基礎上,您得有這份仁愛的情感,但是到清代,仁沒有了,天理還有,這個“理”就變成了戴震講的“以理殺人”那個“理”。“理”實際上就是“禮”理論的表現,禮與理是互通的。所以,魯迅批判禮教喫人,就是因爲沒有“仁”了。

鳳凰網:君主行使權力的時候,可能用的是法家的帝王術,但是意識形態方面,可能還是有儒家的成分。

牟鍾鑑:孔子講“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不能“道之以政,齊之以刑”,但是他不否定法的重要性。我在韓國開會的時候,有一位專家金忠烈提出,中華法系有一個特點, “禮”是一半法、一半德,它是個軟性的管理,它又不僅僅是道德,它對人有一種約束作用,是情理兼俱的。所以它就叫“德主刑輔”,要以道德教化爲主,同時必須得有法律,儒家歷代都不隱諱這一點。

佛教融入中國

文化融合不能有政治和軍事的強制

鳳凰網:按照一些學者的觀點,佛教從漢代傳入,到宋代的時候深入民間,從僧人和文人(比如佛印和蘇東坡)之間的詩詞唱和可以看得出來。這種印度文化跟中國本土的文化融合,用了一千多年時間。但是,西方現代文明對中國的衝擊,到現在也才一兩百年。如果以長時段來觀察的話,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比較正常?。

牟鍾鑑:佛教進入中國,到宋代深入民間,影響力就非常大了。至少到唐代的時候,就已經形成了儒、道、佛三足鼎立。外來的佛教文化中國化了,出現了中國特色的宗派——禪宗。我感覺到,這一過程的背後不能有政治、軍事力量過分的介入,否則它就被扭曲。我強加給您,把您的文化給消滅,用我的文化取而代之,沒有融合,那不行。

另外我還感覺到,文化的融合,需要雙方的學者共同努力。比如,達摩從印度來到中國弘揚佛法,西域僧人鳩摩羅什先在甘肅涼州,後來在長安待了很多年,培養了道生、僧叡、道融、僧肇等著名弟子,他們一起翻譯佛經。另外,唐代還有玄奘取經。佛教從發祥開始就是請進來的,不是打進來的,這纔有了不同文化之間的高度融合。

佛教進入中國之後,在翻譯中用了大量的中國話語,尤其是道家的更多,因爲道家更接近於佛教的抽象思維。從鳩摩羅什譯經到玄奘譯經,用了這麼長的時間之後,中國人開始消化它了。以後,再從國家政權的宗教管理上給予認可,然後佛教深入民間。以前中國佛教史老是講《高僧傳》,是,必須有高僧,但是,你不變成一個民間的佛教,它不可能深入到老百姓裏面去。宋代民間佛教已經很發達了,民間道教也很發達了,它都深入到老百姓裏面去,這樣就開始流行因果報應。爲什麼佛教有它的空間?爲什麼道教有它的空間?儒學看來無所不包,爲什麼還必須有佛教、有道教呢?因爲它有缺陷。

孔子有一句話叫,“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不回答人死後的問題,鬼神的問題他不回答,老百姓不滿意,因爲中國老百姓有兩個問題是光靠科學、光靠禮教解決不了的。一個問題是,我的命運自己掌握不住,怎麼回事?是不是由神支配?再一個就是生死問題,人死以後靈魂怎麼安頓。咱們中國傳統的觀念是死了之後到陰間去了,做好事即得好報,做壞事即得壞報。但在現實中,老百姓一看不是那麼回事,有的好人倒黴,有的壞人還得意還發達,這怎麼回事?佛教講三世因果,給你做了一個圓滿的答案,好人倒黴是你上世做壞事,壞人得意是因爲你上世做好事,你現在做壞事,你下世得惡報,報應有早、有遲,趕快做好事,後世便會得好報。道教祭拜各路神仙,可以爲百姓祈福消災,同時重視養生和醫學,有其存在的空間。

多數老百姓從此以後就覺得,三世因果的答案是最好的。所以,你看看宋以後,特別是明清小說裏,都講三世因果,所以它在下層很流行,佛教一下成了一個全國性的宗教。基督教也好,伊斯蘭教也好,都是局部的,基督教在漢族和少數民族都有信衆。伊斯蘭教基本是少數民族宗教,藏傳佛教也是少數民族宗教。但是,漢傳佛教是普遍性的,這就是它厲害的地方——它滿足了廣大民衆在生死上的需求。

所以說,有時候我們看問題,只說西方科學發達,非常好,但是不能搞科學主義,只用這一個標準來衡量,宗教不科學,所以就不行。宗教是心理問題,不是認知問題。西方人講科學,同時把對來世的期望寄託於基督教。

鳳凰網:以邏輯體系而論、惠施、公孫龍等名家都是講邏輯的,佛教有因明學,這也是邏輯。爲什麼這些邏輯體系沒有被運用到古人的學術研究中,促進科學的發展?

牟鍾鑑:佛教邏輯最強的是唯識法相宗,它和佛教別的宗派不一樣,禪宗就不立文字或邏輯體系。完全講體悟,比如打你一巴掌,敲你一棍子,那叫棒喝。所以我感覺到中國的文化和西方的分野,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就開始了。

古代名家辯論的過程裏邊有邏輯,除惠施、公孫龍以外,《墨子》裏面有六篇屬於《墨經》,邏輯體系極爲嚴密,而且和西方的邏輯不一樣。世界的邏輯,一個是古希臘的形式邏輯體系,一個是印度佛教的因明邏輯體系,一個是中國墨子的類比邏輯體系,但沒發展起來。荀子裏邊也講邏輯,講名和實的關係,對先秦名家有評說,但是都沒有發展爲完整意義上的邏輯學。爲什麼?我感覺和中國文化的特點有關係,它比較強調體悟、覺悟,不太重視語言文字的表述,怎麼做到更準確?它不太懂。這和儒家有關係。另外我覺得,孔子講名實關係,名實相符,有邏輯思想,但重點卻在啓發、解悟。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他覺得能說出來的都不是最好的、真正的、永恆的東西,這也有道理。到了魏晉時期,叫言不盡意,意在言外。

所以中國形成一個傳統,就是不太看重文字語言。文字語言重不重要?它就等於是過河的橋,我通過這個橋過了河,就可以把橋拆了,它只是一個工具。以前,《墨經》歷來都不受重視,一直到了近代,受了西方的刺激以後,中國的邏輯學研究纔開始發展起來,《墨經》也受到重視。也有人研究名家。我覺得,現代您不講邏輯不行。

有人說中國只有技術,沒有科學,我不贊成,中國也有科學。但是西方現代的實驗科學走在前頭,它必須有嚴密的理論體系。我覺得,咱們一方面不要看輕自己,就按費孝通講的,要文化自覺,不要自卑,我們有非常好的東西,但另一方面,我們要以一個平和、開放的心態,學習西方好的東西。

道家自我調適

道家富有想象力,追求心靈自由

鳳凰網:秦暉先生有一篇長文,就是講儒表之下的法道互補。您怎麼看待儒表法裏?

牟鍾鑑:有人說,到了東漢章帝以後,統治者的手段是“王霸道雜之”,而且是陽儒陰法,我對這後一個觀點持有一定的異議,好像儒家只是一個表面的、口頭的應付人的東西。如果單純是這樣的話,這個國家不會長期穩定。如果專用法家來治理國家,那就是秦始皇,他就是唯法主義,暴虐無道,二世而亡。任何一個國家單靠法制,沒有一種思想信仰來支撐社會的道德,沒有一種思想來緩和統治者與老百姓之間的關係,適當地照顧老百姓的利益,都不可能持久。比如說,西方法治很完備,警察都是現代化的,這很重要,但是它還有一個支撐社會道德的基督教。在中國,代替基督教的就是儒家的思想,它有道德教化的作用,使得一些君主想到民爲邦本,民可載舟,亦可覆舟,他就在心裏有警覺,不可過度壓榨老百姓。

爲什麼大一統的君主制延續那麼久?咱們不要以爲這個制度就是君主發號施令,它還有一套御史臺制度,有一套監察制度。而且宰相也好,相國也好,實際上就是一些有學問、有儒家理念的人,他們掌握政府日常的工作。他們必須注意,怎樣減輕農民的負擔,怎樣發展農業生產……單靠法律去懲罰,您不聽我的我就叫您坐監獄,這種統治不會持久。

鳳凰網:秦暉先生對道家有非常嚴厲的批判,因爲莊子在世的時候,面對權力的凌辱,莊子不但不把它視爲一種恥辱進而去反抗,反而用一種很超脫,很瀟灑的姿態去面對。我之前看《莊子》的時候感覺,作爲一種弱者的哲學,它在個人落難或不如意時自我安慰、自我慰藉還是有效的。您怎麼看?

牟鍾鑑:我不贊成把道家簡單化地貶低,有人說道家培養奴性,因爲它講無爲,這只是一方面。道家從老子開始,就批判貪婪的統治者是強盜頭子,莊子更厲害了,它講“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老莊以後的道家,形成了這麼幾個派別:一個叫隱逸派,我不和政治同流合污,我在山林裏,這些人是消極的。還有一個批判派,高峯就是明代的泰州學派,李贄是其中之一,他們很多思想都來自道家,具有道家的批判意識。還有黃老派,儒道結合,講與民休息。還有一派強調貴生、養生、煉丹,叫做神仙派,就是道教。這幾大派都不一樣,因此,對道家要做具體分析,道家不是簡單的消極。另外,道家對中國文學藝術的影響超過儒家,這個必須要給予肯定,因爲它富有想象力,追求心靈的自由,自得逍遙。

莊子強調心靈的自由,和西方追求行爲的自由不是一回事。西方在憲法裏規定,公民有遊行、集會、結社、言論自由,這些都是行爲自由,您有了行爲自由以後,你有沒有心靈自由不一定,心靈自由靠自己去爭取,通過自己在哲學、文學、歷史各方面的修養,來擴大自己的精神空間。

所以我覺得,對道家要做全方位的分析。還有一點,儒家是一種動力系統,強調社會參與;道家是一種調控系統,人有了焦慮,他可以做自我調適,有一種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人很需要這種安慰,不能什麼事情都到法院去解決,有好多問題是需要靠自我心理的調適,你要想得開,你要放得下,道家和佛教都可以給您這種調適。

我認識兩位比我年紀大的學者,一位是社科院前副院長李慎之,還有一位學者餘敦康,他們都曾經被打成右派。他們被打右派期間,都是靠讀老莊挺過來的。你說他們不應該讀老莊,那會兒就應該去抗爭,殺腦袋也不怕。但是,你得想想當時的環境。李慎之跟我講過,他爲什麼要讀老莊?一個想法就是,我可以暫時放下這個事,克服那種冤屈帶來的焦躁,您會想到,這可能是整個的大環境所迫,暫時解決不了。另外,老子講福禍轉化,他說總有一天還會轉化,最後他等來了轉機,而且右派平反了,你能說道家不好嗎?你能要求他們這些人團結起來,然後就起來反抗嗎?當時有50萬右派,也有死掉的,我覺得挺過來的人有了這個經歷以後,能夠發揮更好的作用。道家講的柔,是韌性,生命要有彈性,不能光有剛性。一個玻璃可以被一塊石頭打碎,你去打一個彈簧牀試試,你去打一個棉花試試。比如說,你但凡受點欺負,就起來怒氣衝衝地去拼,這種做法未必最好。我要有理、有利、有節,該退讓的時候退讓,要創造更好的環境,逐步解決問題,這是一種智慧。

鳳凰網:您這段話讓我想起五代時的馮道,他經歷了四朝,侍奉過大約十位皇帝,一直身居高位。但他從來沒有驕奢淫逸,給老百姓幹了很多好事。同時代的人都稱讚馮道,但後世的歐陽修、王夫之、范文瀾等人都批判馮道,您怎麼看?

牟鍾鑑:我對馮道沒有做過專門的研究,得到的印象是負面的評價多。中國從古代強調孔子所說的“忠”,這不是簡單的忠君,而是說爲了國家和民衆的利益,我要向皇帝提出批評而不是阿諛奉承,敢於這樣做纔算是真正的忠。如果在重大的問題上他不堅持原則,而是單純爲了自己長期的做官,那就不值得表揚。

比如歐陽修、范仲淹等忠臣,在一生裏都被貶過,就是因爲和皇帝有矛盾,敢於直諫,不受奸臣小人的約束。假如是一個老奸巨滑的人,爲了維護自己的官位去討好上級,就不值得太多的讚揚,關鍵是看他做了什麼。

專制主義是糟粕

三綱可以拋棄,五常仍然需要

鳳凰網:《儒道佛三角關係簡明通史》強調,孔子和孟子有“民爲貴,君爲輕”的民本思想,到漢代,漢儒爲了取得獨尊的地位,搞三綱五常,特別是《白虎通》,這個不是孔孟的。儒家的民本思想跟楊朱的學說,以及現在西方的個人主義是有結合點。所謂的漢承秦制,實際上,中國秦代以降的君主制,主要核心成型於漢代,個人就完全被淹沒了。爲什麼會有這種變化?

牟鍾鑑:我這裏邊特別要辨清楚一個問題,三綱和五常不是一回事,它具有時代性。所謂時代性,就是它是屬於變道,不是常道。在君主專制制度的歷史條件下,必然要提倡三綱,它和五常結合的結果,就把五常(常道)中的平等性淡化了,這樣,就加強了它的專制主義,一直延續到清代。應該說,它在歷史上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使得中國宗法等級社會相當穩定持久,雖然也有改朝換代,但只是換了個姓,換了個家族,但這個家天下一直延續下來了。也就是說,它不是顧炎武擔心的亡天下,把國家和天下分開了。

這個問題到了近現代以後就很尖銳了,三綱過時了。我們黨也提出來建設民主法制社會,這不分西方和東方,這是共同的需要,人人都要平等,有自由、有人權,要建設一個現代社會,具體制度的特色可以不同,道路是不一樣的,不能完全照搬西方,但是這些普遍性的文明理念必須得有。因此,到了近代以後,三綱成爲一種障礙。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仔細看看當初那些文化激進人物所批判的矛頭,主要指向三綱,但有時候人們分不清,把五常也給丟了,這也不行。中國轉型比較難,難就難在這個地方。 一個是對自己的傳統必須反省,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第二,中國又要面向現代文明,要使固有的文明和整個現代文明相銜接,這個我們做了,現在還沒有最後完成。第三,現代西方文明又面臨新的危機,有人提了“後現代”,這也是一個挑戰。面對這三重挑戰,怎麼解決更好?我覺得,我們要總結歷史經驗。特別是近代以來,面臨着西方文化的衝擊,出現了全盤西化的主張,這不行,爲什麼?咱們是家族本位、家國本位,是道德文化;西方的核心是功利主義下面的個人主義。完全靠西方的那種個人主義也不行,因爲那樣就造成了一個結果,就是這個社會太功利,道德滑坡,個人主義擴大一點就是單邊主義、霸權主義,實際上,這都是個人主義的放大,弄得整個世界不安寧,西方自己也面臨着轉型問題,比如難民問題,您怎麼對待?

所以,最好是中西結合,這就是我們應該做的。我談得最多的就是民國年間那些新儒家,就是想從他們那裏吸取一點智慧。

鳳凰網:中國的皇權專制過於強大,皇權一直凌駕於宗教之上,凌駕於一切之上,這嚴重製約了中國思想的發展,也扼殺了社會活力和個人的創造力,您怎麼看?

牟鍾鑑:這個問題當然非常重要,我就想說兩點。第一,有人說,歷代的皇權把儒釋道都控制了,變成它維持統治、加強專制的工具,這也有失公允。因爲歷代的儒釋道,特別是儒家,出了一批批判現實的思想家,歷代不乏其人。比如,漢代的董仲舒就強調天人感應,君主如果不好,上天就要發怒,現實中就會出現天災,災疫,還有日食、月食等等,因爲你是天子,所以你要注意了。

除此以外,儒家的思想有一部分是儒家忠臣直接的批判,批判的下場往往是倒黴。古代的君不是最高的,上面有個天,這個天和西方的上帝不一樣,這個天是至上神,西方的上帝是絕對唯一神,至上神下面還有各種各樣的很多神來輔佐他。因此我感覺到,皇權並沒有完全控制宗教。

第二條,我贊成你說的,如果我們今天回過頭來看,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和糟粕,當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分析,精華我比較讚賞的就是五常八德——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你可以做一些檢討和新的解釋,但它們的基本內涵具有普遍性,今天的社會還需要誠信爲本,市場經濟也離不開誠信爲本。仁者愛人,要有社會正義,要見義勇爲,“禮”,文明禮貌,你離得開嗎?“智”就不用說了。

但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大的糟粕,就是君主專制傳統。雖然現在沒有君了,不講君爲臣綱了,但有時候在幹羣關係上,仍然自覺不自覺地還有這種思想的影響存在,這是最大的問題。至於說父爲子綱、夫爲妻綱,這早就沒了,現在是“妻爲夫綱,子爲父綱”,這是一種恢諧的說法。

我覺得,中國專制主義的流毒太深了,我們恰恰對這個問題反思不夠。現在有一些批判派,認爲一切都是因爲中國文化不好,潑髒水時連孩子也潑出去,這是我非常反對的。這樣做打擊面過寬,你分不清精華與糟粕的話,就不得人心,也做不好。我們應該集中力量批判君主專制主義及其毒害,分析它的現實表現在哪裏,怎麼去克服,然後中國才能邁向現代化。

鳳凰網:在這一點上,臺灣的經驗值得借鑑。

牟鍾鑑:是,我到臺灣去了多次,包括國民黨都做了深刻的反省。第一,他們沒有文化大革命,對傳統文化很尊重。第二,可以自由地批判專制主義,討論這糟粕爲什麼不易拋棄?該取取,該棄棄。我主張,把科學與民主變成一種精神,能體現在我們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上,包括對待西方文化的態度上。就是要有分析,有爭鳴。西方都好嗎?都不好嗎?現在都混在一起了。

鳳凰網:怎麼剷除中國專制主義的流毒?

牟鍾鑑:我覺得現在有兩個問題擺在我們面前,一個是專制主義的毒害,這是最大的糟粕,它在現實生活有影響。第二,它影響的一個高潮就是“文化大革命”,我們付出代價太大了,這不是個人的問題。爲了不重複它,更好地走向現代社會,我們要好好總結“文化大革命”的教訓,要好好清理專制主義的糟粕,這是我們面臨的一個很沉重的任務,學者要去推動。

鳳凰網:在清理專制主義的過程中,《儒道佛三角關係簡明通史》講到的儒釋道三家傳統的思想裏面,有哪些資源我們可以把它發揚光大?有哪些內容能夠在剷除專制主義裏面起到作用?

牟鍾鑑:我覺得三家都有很多資源。比如儒家裏特別強調民本主義,雖然它和民主不相同,但完全是相通的。民心是決定國家命運的因素,民生是要放在第一位的。道家的老子特別強調無爲而治,意思不是不作爲,而是強調在上者無爲,就是把人用好,把各方面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靠大家的力量來做事情,而不是什麼事都親自去幹。老子這一點和現代民主也是相通的。

全世界學說裏邊講平等講得最充分的就是佛教,不僅衆生平等,佛也不比衆生高多少,這個資源也可以加以發揮。我們要充分發掘利用這些豐富的思想資源,然後做出創造性的詮釋。我還希望我們一代一代的學者接着做下去,因爲中國的事情太着急了也不行,得有一批仁人志士不斷地去做。我希望更年輕的學者能夠有這種志向,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而且要知行合一,如果你做不到,就說明你沒真懂,沒有領會精神,你只具有工具理性,而不是價值理性。

在古代,最受人詬病的就是僞道學,所以李贄對此有嚴厲的批判,他說,得有一顆童心,返璞歸真,一直保持。

鳳凰網:有人批判說,儒家一直想制約皇權,但是一直沒有做到。比如說董仲舒,他想用天人感應來制約皇權,結果被人舉報,差點連連腦袋都保不住。看起來,唐代、宋代有制度可以制約皇帝,但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皇帝還是最高的主宰,他還是可以從技術上操縱,皇權實際上沒有真正得到制約。從這個角度來說,儒家拙於制度設計,您怎麼看?

牟鍾鑑:我覺得這受制於歷史條件。因爲中國長期是兩個社會,一個是農業社會,小農經濟需要有一個大權威。再一個是家族社會,每個家族有一個家長,這是基礎,所以上面也有一個君,國家是家庭和家族的放大,君是家長的放大。最值得讚揚的是唐代貞觀之治,魏徵是李建成的手下,但最受李世民重用,魏徵敢於不斷地給李世民提非常尖銳的批評意見。

還有,宋代的皇帝不太專制,皇帝有意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一個人發號施令說了算。明代的時候,朱元璋是一個專制主義者。現在是工業化、商業化社會,我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一定要建設民主、法制,這很早就提倡了,要怎麼樣把它落實,把它推動,這是我們今天要做的。

海外新儒家和大陸儒學

大陸很多學者沒達到海外新儒家的高度

鳳凰網:您提出,在入世的方面,是中國的儒家起到了一個很大的作用;在安頓生命的方面,道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人死了之後靈魂的走向方面,佛家起了很大的作用,這三者一結合,構成一個比較完整的體系。您強調,西方的學術進來以後,中國按照西方學術的科目,分割出哲學、倫理學、歷史學等等,如此一來,中國原來完整的學術體系就被肢解。那麼,我們如何進行這種文化上的溝通?怎麼樣找到一種共同的語言,大家都能接受,然後都能理解?

牟鍾鑑:我覺得馮友蘭先生是個榜樣。因爲中國的哲學,中國思想的體悟,就是人的體會、覺悟,這方面的成分比較大,不是全靠說。但是西方哲學主流是理性主義,要把道理說清楚,辨明析理,有嚴密的邏輯體系,這是西方的好處。但是在分析中國思想的時候,我覺得一定要有中國話語,所以我不贊成我們現在支離破碎的學科劃分,似乎文學就是文學,歷史就是文學,哲學就是哲學。其實,中國的學術傳統是文史哲不分家。

古代的經史子集是四部,它的圖書要歸類。實際從學問上是有幾個大的類別,一個叫義理之學,一個叫做訓詁之學,就是考據文字這些方面。還有一個辭章之學,偏重於文學方面。它們之間內部聯繫很密切,爲什麼我們不能在大學的學科設置上,按照儒釋道完整地進行?比如儒家研究,道家道教研究,佛教研究,按這個就行了。你不要去把它都按照西方學科分類,納不進去。

我到臺灣後發現,人家那個經學研究,把《詩經》就作爲“經”,不是像大陸一樣作爲文學。咱們必須採用西方的方法,同時不要丟掉中國人的話語。您看我這本書,實際上受了西方哲學方法的影響,但是主要的話語還是中國的,我儘可能地做到這一點。

鳳凰網:《儒道佛三角關係簡明通史》裏面也濃筆重彩地寫到了海外的新儒家,其中有三個人都是熊十力的弟子: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加上張君勱,他們在1958年元旦發表過一個《爲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回頭看,我覺得這幾位海外新儒家特別讓人敬佩,當時在大陸搞反右,政治運動不斷,他們有這種文化的自覺,而且,徐復觀、張君勱,包括牟宗三,他們對中國專制主義,對法家都有非常嚴厲的批判。您怎麼看?

牟鍾鑑:海外新儒家,我僅僅接觸過牟宗三,我在香港見過他兩次,而且還一起合影。我感覺到,他們真正本着對中華民族真摯的熱愛,從事自己的學術創造。他們瞭解西方文化好在哪兒,不好在哪兒。對於中國文化好在哪兒,不好在哪兒,也比較清楚。我從心裏頭敬佩這些人。我爲什麼敬佩?除了大陸那會在搞“文革”等運動以外,五四以來中國文化已經到了低潮時期,在沒人看得起的情況下,他們還很清醒,這就不簡單,而他們的堅持又不是一種文化上的民族主義。

牟宗三翻譯了康德三大批判,唐君毅、徐復觀這些人,頭腦清醒極了。所以我感覺到,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大陸很多學者沒達到他們這個高度。因爲大陸起步太晚,人家那個底子打好了,有很豐厚的傳統文化積累,我們還很欠缺,再加上我們的學術環境還不夠寬鬆,所以這些方面,我覺得需要我們繼續努力。我很尊重他們,但是不迷信他們,坦率說,牟宗三有些觀點我有批評。

鳳凰網:但是現在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現在有很多國內做儒學的人,他們對海外新儒家好像不是很看得上。對這一塊現象,我不知道您怎麼評判?

牟鍾鑑:我覺得可以理解,因爲我們是大陸,是儒學的故土。但是不要忘了,那些人是從大陸出去的。國民黨如果沒有帶走一批第一流的人才和學者,臺灣不會有今天。大陸經歷了文革以後,傳統文化研究就慢了一些。直到最近這些年,纔對中國傳統文化正面評價。這個大環境,怎麼可能會成長出來具有遠見卓識,眼界開闊的學者?我50年代在北京大學上學的時候,中國傳統文化也是不值一提的,我的老師馮友蘭到曲阜給孔子鞠了一個躬,回來就挨批。那會兒都是那個狀態,“文革”就不用說了,這是大環境。

另外,近些年我們很多學者爲振興與創新儒學在認真地做事情,但聲音不像有一部分人傳播得那麼廣。大陸現在有一批像蔣慶那樣的人搞政治儒學,聲音特別大,好像大陸儒學是他們代表的,要把它宗教化,要把它孔教化政治化。對此,我是不贊成的。我和蔣慶很早就認識,他原來是深圳黨校的,我覺得他們的路子走得不對。儒家本來就不是一個宗教團體,從來不重視發展多少教徒,儒學希望給社會各個領域提供一些基本的道德價值和道德規範,它並不重視具體的設計。但是,蔣慶等人想讓儒家變成一個團體,掌握國家的文教事業。那麼,這個團體誰當會長?如果會長的觀念不符合儒教的理念怎麼辦?還有一個組織紀律問題……我反對把儒學變成儒教,像當初康有爲要搞孔教一樣,我覺得這是一種幻想,一種空想。

學問要融進生命

真正的知識分子,今天不要再說假話了

鳳凰網:很多知識人認爲,您的老師馮友蘭在文革中沒有氣節,您怎麼看?

牟鍾鑑:我在馮先生身邊八年,我得替馮先生辯護。馮友蘭是不是聖人?不是,但我仍然認爲他是君子,他有沒有缺點?有很多,特別是在文革中,在老年的時候,他說了一些假話。

他的女兒鍾璞爲她父親寫了許多文章,講了文革中一些真實情況。批林批孔一來,馮先生一看這個形勢熬不過去,他不得不違心地寫了幾篇批孔文章。毛澤東對他和翦伯贊有保護的意思,就寫了個批語:馮友蘭是講唯心主義的,要了解唯心主義還要去請教馮友蘭;翦伯贊是研究帝王將相的,您要了解它還要請教翦伯贊,對知識分子人格要尊重。馮先生原來在北大住牛棚勞動,毛澤東批示之後馬上就把他釋放回家了。後來他慢慢恢復了,就開始寫《中國哲學史新編》,寫了150萬字。改革開放的時候他80多歲,到他1990年95歲去世,寫了將近200萬字的著作,還有一些單篇的文章。而且他的《三松堂全集》裏邊收入了他檢討檢查的文章。

在“文革”中,他如此而已,他只是爲了能夠活下來,因爲他還有任務沒有完成。“文革”一結束他就寫了一本《三松堂自序》,在裏邊批判自己“沒有修辭立其誠”。“文革”裏有多少人說假話或者陷害別人?“文革”以後有幾個人出來做自我檢查?所以我覺得對馮先生要有同情的理解,可以批評他,但是他能夠做自我解剖,就值得肯定。海外很多人對馮先生非議很多,我寫過一篇文章,叫《試論“馮友蘭現象”》做解釋,包括劉述先等港臺的很多學者說我寫得最公道。我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演講的題目是《馮友蘭晚年的自我反省與突破》,講完以後他們覺得有道理。

馮先生是解放以後挨批判最多的學者,但沒有因此而不講話,而且儘可能地寫東西,寫了就挨批。今天回過頭來看的話,馮先生以“三史六書”構建了自己的哲學體系,真正了不起!當代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哲學家,我就佩服兩個人,到今天別人沒法比:一個是馮友蘭,再一個就是費孝通。費孝通不僅是一個純粹的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他還是一個大哲學家,被打成右派20年,他有文化自覺,到晚年的時候提出多元一體格局。馮先生沒打成右派,他是爲哲學而生的人,哲學史寫完了,他說不用給我治病了——他不是爲了個人苟延殘喘。

我感覺到,對馮先生一定要全面地看,在那個環境下,有幾個人不說假話?甚至說了假話都不知道是假的。當時我們講唯心、唯物對立,那是西方哲學史,套中國哲學根本套不上,中國哲學主流講生命哲學,不是唯心、唯物的問題。老子的道,是物質性的還是精神性的?爭論多年爭論不清楚。當時我就開始懷疑,但不敢越雷池一步。經歷“文革”以後,頭腦比較清楚了。所以我覺得,真正的知識分子,今天不要再說假話了。但是,對於當時的知識分子,你應該理解他。我覺得,馮先生唯一的錯誤就是寫了兩篇文章批林批孔,後來毛澤東挺高興,一看馮友蘭果然變了,我批馮還沒白批,完了之後報紙還刊登了。其實馮先生沒有變,如果有變,也是在有條件時真正想通以後才寫。至今,馮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在西方仍然是影響最大的史書。

鳳凰網:對於幾年前出現的鄭家棟的事件,您怎麼看?

牟鍾鑑:鄭家棟和我是多年的朋友,我最瞭解,這件事使我大喫一驚。鄭家棟評職稱的時候,他受到一些非難,我替他說過公道話,鄭家棟對我很感激。他的儒學研究在國內外已有較大影響,我未曾想他會去做違法的事。後來我翻看他的文章,發現他1995年的論文,就說儒學已經不再能夠教化人心,不再能夠能夠鑄造人生價值了,它是屬於學院中的一種專業。所以,他的人格與學問是分離的。後來我感到非常的傷心,我感到很可惜,他本來是挺有才幹的一個人。

鳳凰網:我感覺,儒家的道德感召力,來自於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令人敬佩,就因爲他堅持了這一點。

牟鍾鑑:是的,儒家得有一種人格的感召力,你得有儒者的氣象,沒有這個,光靠語言和幾本書是不行的。我覺得,這對所有的學者都是一個考驗,在學術領域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創見,才能對國家有利。如果社會只有一個聲音,都是當官的說了纔算數那不好,必須得有社會科學院、大學,學者應該有自己獨立的見解,提供一些有真知灼見的,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發揮智庫的作用,學者應該拿出一些重要的成果,來豐富人們的思想,這也是政界所需要的。

鳳凰網:儒學是一門需要實踐的學問,我覺得,如果你自稱新儒家,就要以儒學來安身立命,你就應該有儒家的氣度和風骨。

牟鍾鑑:我最近不是提倡君子“六有”嗎?第一,有仁義,立人之基;第二,有涵養,美人之性;第三,有操守,挺人之脊,就是挺着脊樑來做人;第四,有容量,擴人之胸;第五,有坦誠,存人之真,做真人不做假人,不做兩面人;第六,有擔當,盡人之責。

我提這六條,不是說我全能做得到,這是我的座右銘,我得努力去做。我平常不太願意宣揚自己,但是我堅持兩點。第一,我研究宗教學幾十年,我發表的東西大家自有公論,我有我自己的見解,認爲它符合現在社會需要,如不同意可以爭鳴。第二點,我培養學生,真心實意地對待他們,努力盡老師的責任,建立起深厚的師生情誼。作爲一個教書育人的教師,對學生一定要真誠,不要把教書看成一般的職業。我的家庭也比較和睦。我沒有大的本事,沒有頂天立地的能力,所以我給自己定義,是一個平民化的學者,是文化的探索者。做一個好老師,做一個君子學者,我一直以此來自勵。

採寫:張弘(鳳凰網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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